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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他對她們三個人說:「二簧慢板的聲調,比西皮還要耐人尋味些。它在一句唱詞裡,每一個字,在一板三眼中,都要使腔。比方說,站立在屏風後側耳細聽這一句,個個字都要使腔,要費好多時間,唱的辰光不能性急。」他馬上用右手拍著左手,打著板眼,把這一句唱給大家聽,說,「這還算是好唱的,你們還沒聽過《文昭關》哩。」

  「《文昭關》怎麼唱法?」林宛芝學了京劇以後,興趣一天比一天濃了。

  「《文昭關》裡,伍子胥唱的那句一輪明月照窗前,單是那個『一』字,照老路子唱,要唱出十三個小腔來,行家叫做『十三一』。」

  「那大難了。」朱瑞芳說,「我們不學那出戲。」

  「還是學《寶蓮燈》吧,這齣戲情節動人。」大太太希望快把《寶蓮燈》學會,好聽新戲。

  「好的,」他點點頭,指著林宛芝,說,「你再唱一遍。」

  林宛芝又唱了一遍「站立在屏風後側耳細聽」,馮永祥一聽簡直不像二簧慢板,相差太遠。但他卻笑嘻嘻表示滿意,很客氣地說:「如果再唱慢一點,那就更妙了。」

  林宛芝知道他給自己留面子,嘟著嘴,抱怨地說:「這齣戲太難了。」

  馮永祥高高興興地教戲,沒注意到林宛芝的情緒。他能不能和她繼續接近,就看今天,她嫌困難不學,那兩位太太當然更沒有興趣學了。這樣真的要斷絕往來了。他靈機一動,眼睛向上一翻,接上去說:「你講的真對。本來麼,京劇的唱調有西皮二簧之分。西皮高亢,樂多於哀;二簧低沉,悲多於歡。因為生行的唱腔怕高,旦行的唱腔怕低,內行的人說:男怕西皮,女怕二簧。你現在能唱得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很多人唱的比你差的遠去了。」

  「別給我高帽子戴。二簧慢板再也不敢領教了。」林宛芝搖搖手說。

  「也好,你休息一會。」他怕事情弄僵,慌忙給她留下餘地,轉過頭來對朱瑞芳說,「你唱一段給我聽,怎麼樣?」

  「她唱不好,我更不行了。我的舌頭硬了,怎麼能唱二簧呢?」朱瑞芳把頭一擺,怕唱的不如林宛芝,在馮永祥面前丟臉。

  「那麼,練習練習白口。」他見事不妙,馬上轉彎。

  朱瑞芳以為白口容易,爽快地答道:「那倒可以。」

  「我取劉彥昌,先開個頭,你接上來……」他唱完「去到秦府把命擎」,便要朱瑞芳跟上來。

  「老爺可記得三聖母送紅燈之故?」

  他一聽,仿佛是小學生背書,一點韻味也沒有。但他不露聲色,和她對白完了,把頭在空中一搖,擺出十分欣賞的神情:「不錯!」

  朱瑞芳眉宇間微微露出得意的神色,望了林宛芝一眼,仿佛說:我要是學起來並不比你差啊!馮永祥歪著腦袋,好像回味她一段道白,實際上是想既要指出她努力的地方,又要引起她的興趣,半晌,才說:「說起念白的份量,並不比唱工輕。因為唱時場面上有胡琴襯托,多多少少有一點借勁。念白就不同了,不單是沒有一些靠傍,並且對調門的要求,比唱要高出一個字。所以,嘴裡必須講完,每個字張口和收尾,都要尖團字和四聲嚴格劃分。」

  朱瑞芳不瞭解馮永祥講的這一番大道理,並不問,讓他滔滔不絕地說。大太太可忍不住,問道:「京劇有這麼多花樣經?也不是吃螃蟹,有啥尖呀團的分別?」

  「哈哈,京劇花樣經可不少啊。」他顯出很神秘的樣子,表示自己學問淵博,得意地搖搖頭,說,「用舌頭抵著牙齒發音,叫做尖,上司的司就是尖字;用舌頭卷起發音,叫著團,比方說,師傅的師,就是團字。要是念顛倒了,可刺耳朵。」

  他講完了這一段,看見林宛芝眼光裡露出驚奇和欽佩,索興進一步顯示他的才華,說:「白口還有韻白和京白的分別。韻白是走的中州韻,吐字的聲音和唱的字韻要相同,不能馬馬虎虎。京白就是純粹的北京話,聽起來和韻白就完全不同了。在聲調方面要有一定的基礎,才能從嘴裡發出韻味雋永的念白。發音要清楚,念白就是講話,字音不清,念起來人家就不懂了……」

  「白口也有這許多的麻煩?」朱瑞芳忍不住瞪著眼睛問。

  「可不是!千金念白四兩唱。我剛才說的念白的份量,比唱工重,就是這個意思。」

  「怪不得我的白口怎麼學不好哩!」朱瑞芳現在感到白口實在不容易,後悔剛才答應他練習白口,本來想在林宛芝前面顯一顯身手,比一個高下,這麼一來,有點兒洩氣了,可是又不好馬上打退堂鼓。馮永祥這一番高論,她倒聽得進。正是因為困難,她有了這樣的成績就了不起哪。她希望他說得更困難一些,那麼,就顯得她更高明了。她順著他的口氣問:「是不是《寶蓮燈》的念白更不容易?」

  「對,對,你簡直是天才,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絕無!」他伸出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讚歎不已地說,「了不起,了不起!你說你對京劇是外行,未免太謙虛了,差點連我都叫你騙了!」

  朱瑞芳隨便說了這麼一句,引起他這麼一大堆的讚美之詞,使她莫名其妙,臉上熱辣辣的,可又不好露出馬腳,輕盈地笑了笑,叫別人摸不透她是內行還是外行。這一來,他更加得意洋洋,找到一個機會巴結她:「有人說《寶蓮燈》這齣戲的說白十分平穩,沒有《一捧雪》裡莫成的獨白悲切蒼涼,也沒有《八大錘》裡王佐說書的宛轉細膩,更沒有《借趙雲》這齣戲裡對口緊湊,不松不懈。其實不然。《寶蓮燈》的難處,主要在拗口上。這齣戲兜過來兜過去的繞口對白,一不小心,就出岔子。行家說:寧唱《四盤山》,莫念《寶蓮燈》。從這兩句話裡,就可以知道這齣戲的艱難了。」

  「是呀!」朱瑞芳顯出早就知道的神情。

  林宛芝剛才那一段二簧慢板沒唱好,有一肚子氣沒消,覺得在那兩位太太面前獻了醜;加上馮永祥對朱瑞芳肉麻的恭維,她更感到羞愧了。她緊繃著臉,不滿意地說:「啥戲不好教?要教《寶蓮燈》!這齣戲,念白不容易,唱工也困難,不是有意叫人為難嗎?」

  她看了朱瑞芳一眼,意思說:你別忘記,男怕西皮,女怕二簧這兩句話。這齣戲唱的並不比念白容易。

  「本來麼,我也不準備教這齣戲,因為她喜歡這齣戲的劇情,」他指著大太太說,「府上又有李盛藻和雪豔琴的唱片,我不在,你們也可以自己學。」

  「劇情好是好,太難也沒意思。」

  朱瑞芳不同意林宛芝這個意見,她深知道林宛芝對於馮永祥教京劇的興趣是很濃的,這麼說,不過是講給她和大太太聽的。她提出不同意見:「難也有難的好處,學了寶蓮燈,以後學別的戲就更容易了。」

  「你的意見對極了。我想你對京劇早就有研究了。」馮永祥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

  「過去也多少瞭解一點。」朱瑞芳謙虛地說。

  「果然給我猜著了!」他拍了一下手掌,說。

  「京劇這玩意容易叫人入迷,只要學了一兩出,像是抽煙似的,再也丟不開了,嘴裡老要哼哼。」

  「哦,」林宛芝注視著朱瑞芳,仿佛不相信這些話是從朱瑞芳嘴裡說出來的,而且道出了她自己的心思。她認為是挖苦自己,慌忙撇清:「我可沒有入迷。」

  朱瑞芳沒有在意林宛芝的心情,她對馮永祥說:「你教的得法,不像科班出身的人,教的枯燥無味。你有說有笑,引人入勝,真是一位好老師。」

  馮永祥曲著背,說:「承蒙過獎,不勝感激之至!不過,像你這樣的高才,我是沒有資格教你的。」

  「你太客氣了。像你這樣的老師請也請不到,能跟你學戲,太好了,就怕我學不好。」

  「只要你願意學,我一定教,而且保證你學好。」他拍了拍胸脯。

  「就怕浪費你的時間。」

  「你別擔心這個,只要你學,我隨時都可以來。」

  林宛芝困惑地望著朱瑞芳,覺得馮永祥真有兩手,三說兩說,居然說動了朱瑞芳,更奇怪的是朱瑞芳過來一把挽住她的手和她站在一起,說:「別忘了,這裡還有一個學生哩!」

  她見朱瑞芳和她忽然像親姐妹一樣的親熱,心上有一股溫暖的激流蕩漾,感到舒服而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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