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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譚招弟聽秦媽媽一說,頭腦忽然清醒過來,覺得把徐義德趕走不符合黨中央的政策呀!可是她嘴上還轉不過彎來,並且想到從寬處理無論如何是不應該的,要重重處罰才能出心頭的那口氣。她說:「我想不通!」

  巧珠奶奶見譚招弟一進來,弄得大家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桌上的酒菜都快涼了,而她們的談話呢,還沒有盡頭,忍不住插上來說:「招弟,不管通不通,先來吃點兒吧。」

  「不,我吃過了。」

  「那麼喝一杯……」湯阿英讓譚招弟坐到桌子旁邊來。

  巧珠對譚招弟說:「阿姨喝酒,阿姨喝酒。」

  譚招弟半推半就地坐在湯阿英旁邊。學海給譚招弟斟了一杯酒,說:「酒都涼了,快喝。」

  譚招弟端起酒杯,想起楊部長的講話,又放下杯子,說:「我一定要找余靜同志問問清爽。」

  「找楊部長也可以,」學海舉起杯子,說,「先喝了這杯……」

  譚招弟又端起杯子,送到嘴裡,一口把滿滿一杯酒喝得乾乾淨淨。她放下酒杯,剛要坐下去,發現草棚棚外邊有一個五十上下的人,左手裡提著兩個四四方方的紙盒和兩筐子的麵筋,背有點兒駝,覷著眼睛,東張張,西望望,像是在找人。她不禁脫口大叫了一聲:「有人……」

  大家的眼光都隨著譚招弟的驚詫的聲音向門口望去。阿英一見那人立刻放下手裡的箸子,奔了出去,緊緊抓住那人的手,注視那人的臉,她的眼眶裡有點兒潤濕,半晌,才激動地叫道:「爹,你哪能來的?」

  學海看見阿英跑出去和那個人這樣親熱,他有點莫名其妙,聽到阿英叫喚的聲音,才知道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丈人來了。他走了出去,親熱地叫了聲:「伯伯,裡面坐……」

  湯富海給他們夫妻兩口擁著走進了草棚棚,阿英給爹介紹了草棚棚裡的人以後,歡喜地問:「你事先為啥不寫封信來……」

  一提起信,湯富海心裡就不高興,他沉下臉來,瞪了阿英一眼:「寫信有啥用?人家不肯來,只好我自己來了。」他看了看草棚棚的陳設,氣呼呼地說,「在上海過舒服日子啦,把鄉下老頭子忘哪。要是寫信告訴你,怕不歡迎老頭子來哩!」

  從爹的口音裡,猜想出來一定是因為沒有回鄉下去,引起爹的不滿,怪不得複了他的信過後,一直沒有信來哩。她急得臉漲的緋紅,慌忙解釋爹的誤會,說:「因為『五反』,廠裡忙的不行,實在走不開,哪能會把你忘記哪。早兩天,還同學海談起你們哩,見沒有信來,正想寫封信問候你,——你為我們兒女吃辛受苦,我們沒有一天不想你的!你先來封信說啥辰光到,我和學海好去接你……」

  阿英說到後來,聲音低沉,語調裡含著受了冤枉似的。她的眼角上滾下一粒粒的透明的淚珠,嗚咽地再也說不下去了。

  學海接上去說:「伯伯,阿英可想你們哩。早兩天還給我商量,想等『五反』結束,就到無錫去看你們,沒想到你自己來了。說實話,我也想去看看你和阿貴弟弟哩!」

  「哦!」湯富海覺察到有些錯怪了好人,原來他們都想著他哩。但是上次寫信要他們回家,他們推說「五反」忙,走不開。他認為不對。今年是個歡喜年啊!他還想講阿英幾句,出出積壓在心裡的悶氣,見阿英低著頭流眼淚,話到嘴邊又不忍再說了。

  秦媽媽看他們三個人僵在那兒,起初摸不著頭腦,後來知道了是這麼回事,便從旁解說:「為了『五反』,很多人都沒回家,不是阿英一個人,富海,阿英是個好姑娘,常常想起你們。解放前不能回去,蹲在我屋裡把眼淚都哭幹了。」

  剛才富海氣衝衝走進來,一個勁盯著阿英,有時也暗中望學海一眼,心中懷疑別是他拖著阿英的後腿不讓她回家去,忘記感謝秦媽媽這些年來對阿英的照顧,給秦媽媽一提,他才想了起來,拱拱手,笑著說:「她們母女倆到上海來,承你關照,又給阿英介紹進廠,結了婚,不曉得應該哪能謝謝你才好。」他把左手裡的禮物分成兩份,一份送到秦媽媽手裡,衷心感激地說,「一點肉骨頭和麵筋,算不得啥禮物,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謝謝你。我好幾年沒有吃家鄉這個東西了。」秦媽媽接過去,想起當年阿英母女到上海的狼狽樣子,對朱暮堂的仇恨還沒消,她問,「聽說朱暮堂槍斃了,是吧?」

  湯富海揚起眉毛,說:「一點也不錯。」

  「他老婆兒子呢?」

  「在管制勞動。」

  「那太便宜他們了,」阿英回憶從前受他老婆的虐待,說,「也該槍斃!」

  「是呀,應該槍斃。」秦媽媽想起朱半天一家那些血債,同意湯阿英的意見。

  張學海插上來說:「政府辦事不會錯,該槍斃的活不了,不該槍斃的死不了,這裡有政策。」

  「把他一家槍斃了才出了我心頭這口氣。」湯阿英說。「那可不是麼。」湯富海贊成女兒的意見,說,「唉……」

  譚招弟見他們談開了,就打斷他們,說:「這些事慢慢談吧,先吃飯吧。秦媽媽,肉骨頭現在就打開來,大家吃吃,好不好?」

  「好的,好的。」秦媽媽一邊說一邊真的打開了。

  學海見譚招弟把話題岔開,草棚棚裡早一會的緊張空氣緩和下來了,連忙走到桌邊,加了一張凳子,對湯富海說:「伯伯下火車一定還沒有吃東西,先隨便吃點吧。我去打點酒來。」

  湯富海攔住他的去路,搖搖頭,說:「不用打酒了,就吃點飯吧。」他手裡另外一份肉骨頭和麵筋遞給學海,說,「這個送給你們。」

  「謝謝,伯伯。」

  學海把肉骨頭和麵筋交給娘:「秦媽媽的讓她帶回去,吃我們這份好了。」

  巧珠奶奶沒料到親家頭一趟見面差點鬧得大家不痛快,雖說是說他的女兒,但是在自己的草棚棚裡呀!別的不說,總得看看她的面上啊,也不是她不讓他們小夫婦兩個回去,是廠裡「五反」絆住了腳。她儘量忍住,看這位親家脾氣到底有多大。幸虧秦媽媽幾句話說開了,她臉上一度繃緊的發皺的皮膚鬆弛了,但講話的聲音卻有點冷冷的:「這點道理也不懂?當然吃我們的。」

  阿英拭去眼角的淚水,給爹倒了杯茶來:「先喝點水吧。」

  「唔。」爹看阿英長的個子比過去高了,身上長的比過去豐滿,兩根長長的辮子已經剪掉了,從額頭披下的幾綹烏而發亮的劉海短髮梳上去了,鴨蛋型的面孔完全露出來了,皮膚白裡泛紅;一對眼睛比過去更加機靈有神,流光四射;身子更加結實,卻不臃腫,渾身洋溢著健壯的活力,在廠裡做起生活來一定呱呱叫。她身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細布褂子,配上那條玄色的府綢褲子,顯得素淨大方,想來日子過的不錯。阿英比他想像中的女兒還要聰敏能幹,多虧秦媽媽的幫助和領導。

  他看女兒長的俊秀和那一身打扮,心裡得到安慰,高興地微微露出了笑意。他有意不給女兒寫信,總以為女兒一定會寫信來賠罪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本想寫信罵她幾句,但還是見不到懷念著的女兒和女婿。他不知道女兒在上海也等他的信哩。老頭子畢竟放不下女兒,想了幾個晚上,無可奈何地對阿貴說:「你姐姐不來,只好老頭子去了。」阿貴早就勸爹別生氣,想看姐姐,到上海去一趟也一樣。爹現在提出來,他當然十分贊成。他原要和爹一同來,因為家裡沒人不行,他就留下來了。爹喝了一口茶,又看看女兒,心頭的氣已消了大半。

  巧珠一見湯富海這位陌生人,就躲在奶奶懷裡,不敢瞧他:再聽見他和媽媽吵嘴,更嚇得頭也不敢抬了。阿英伸手過去把她拉出來,指著爹對她說:「也不是外人,怕啥?叫爺爺。」

  巧珠一對黑寶石似的眼睛望了爺爺一眼,生怕碰到爺爺,立刻低下頭去,望著自己的兩隻小手,低低地叫了一聲「爺爺」,點了點頭,披在兩個肩膀上的辮梢的紅蝴蝶結子跟著動了動,就像是要飛起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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