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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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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頭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時答不上話來。唐仲笙問他:「坦白書遞了嗎?」 「沒有。」 「那到那邊去排隊,一道走。」 「你也去嗎?」他很驚奇智多星也去排隊。 「當然去,不坦白哪能過關。」 「過關,」他思索這兩個字,覺得智多星肯去排隊,當然沒有錯。他信口應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們兩個人排到龍尾那裡。徐義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現在他不好再離開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隨著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動。 徐義德無可奈何地走進接待室。他看見滿屋子都是人,貼牆擺著一排桌子,桌子聯著桌子,形成一個櫃檯似的,每一個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工商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對著工作同志坐著的是資本家。他被引到最後一張桌子上,那裡坐著一個人沒談完,另外還有兩個人站著在等候。他踮起腳尖,想學學別人哪能交坦白書和答覆工作同志問題的,自己好應付。 可是人聲嗡嗡,聲音細碎,斷斷續續,聽不清楚。他想傾聽最後那張桌子上的談話,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談完,輪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書送上去,兩手下垂,挺腰坐著,等待問話。他的搜索的眼光時不時盯著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頭,望著自己人民裝上的鈕子,表現出老實誠懇的樣子。他心裡卻在想:這個年青小夥子今天可神氣了,不是五反運動,你到我家來拜訪,還不見你哩。 這個工作同志姓黃,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卻沉著練達,辦事很有經驗。他接過徐義德的坦白書,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這樣的坦白書,已經摸出一個規律,頭尾那些坦白徹底誠懇的話,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細看,主要看坦白的具體事實,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義德坦白的五點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顯然是來應付應付的。他登記好姓名廠址,把坦白書往桌子上一放,手裡拿著鋼筆,問徐義德:「你還有啥要坦白的嗎?」 「我坦白的,都寫在這上面了。」 「這個我已經看過了。我問你,除了上面寫的以外,還有啥要坦白的?」黃仲林說。 「還有啥要坦白的?」徐義德用力搔著自己的頭皮,出神地想了一會,說,「沒啥坦白了。」 「我怕你有些事體忘記了,你想想看。」 徐義德臉上忽然熱辣辣的,心裡想:這個年青小夥子哪能這樣厲害,瞧他不起,看了一下坦白書,就知道還有沒坦白得,而且話說得那麼婉轉,給自己留下了補充坦白的路子。他聽說「三反」幹部過了三道關,「五反」恐怕也得坦白七八次,一次不能坦白完。有些事體根本不能坦白,坦白出來,別說滬江這 片廠要賠掉,恐怕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他咬咬牙,肯定地說:「我的記性很好,沒啥忘記的。」 「資本家的記性總是不大好的,我們這裡常常有人來坦白三次四次,還有的坦白七八次……」 徐義德驚奇地「啊」了一聲,坦白七八次,那自己以後還要來嗎? 黃仲林接著說:「還是一次坦白得好,省得下次再來了。」 「我和別人不同,我的記性很好。」徐義德說。他想黃仲林的話:「下次再來」,那麼,這一次還不去提籃橋?他有點莫名其妙了。 「多想想不吃虧。」 「那是的。」徐義德含笑點點頭。 「那麼,你想想有啥補充嗎?」 「補充?」 「是的,把那些重大的見不得人的事體補充上去。」 徐義德感到黃仲林的眼睛裡有一股逼人的光芒,這光芒似乎可以照得見徐義德那些重大的見不得人的違法事體。他奇怪這個年青小夥子懂得這麼多,為啥幾句話就說到自己心坎的深處呢?徐義德不單是臉上發燒,心也跳動得劇烈,表面竭力保持著平靜。他想站起來走掉,可是話沒有談完,哪能好走?身子背後還有唐仲笙在等著哩。他毫不猶豫地說:「真的沒啥補充了,如果查出來,我願意受加倍的處罰。」「話不要講盡,」黃仲林笑了笑,說,「要給自己留點餘地,今天不補充,將來好補充。」 「你不相信,我可以發誓。」 「那倒用不著,我們不相信這個。」 「真的沒啥補充了。」 「一點也沒有了嗎?」黃仲林用眼睛盯著徐義德。 徐義德斬釘截鐵地說:「一絲一毫也沒有了。」 「你可以具結保證嗎?」 「絕對可以,絕對可以。」徐義德毫不含糊地問,「是要簽字還是打圖章?圖章我也帶來了。」 「今天用不著了。」他對徐義德微笑,說,「將來想起,還可以補充坦白。」 徐義德坦白的門關得越緊,黃仲林歡迎坦白的門開得越大。他耐心地對徐義德說:「陳市長『五反』動員報告你們學過了嗎?」 「學過了。」 「你還要再學習學習。」 「是的,新時代的工商業家要不斷學習,努力進步,好為人民服務……」 黃仲林打斷他的話,問:「你有啥檢舉嗎?」 「檢舉?」 「是的,就是說,你曉得別的工商業家的五毒行為,可以向人民政府檢舉。」 徐義德認為檢舉別人給對方知道了,對方一定也會檢舉自己,那是不利的。千萬檢舉不得。他說:「隔行如隔山,別的行業的事情,我一點也不瞭解。至於棉紡這方面,我倒是熟悉,不過平時廠裡事體忙,很少和同業往來,也不大清楚。」 「檢舉也可以說明對五反運動的態度是不是誠懇坦白,檢舉出來的違法事情,對五反運動有好處,對人民政府有幫助,在你來說,立了功,也有好處的。」 檢舉有這些好處,徐義德覺得可以考慮考慮。一看到四面站著的坐著的都是工商界的人,尤其是唐仲笙就站在背後,他是智多星,工商界的巨頭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的。哪能好當面檢舉別人?傳到對方耳朵裡對自己就不利了。他想了想,說:「同業的事不大瞭解,就是聽到一點半點的,也記不清楚了。」 「你記性不好,我是曉得的,可以多想想,一想就記起來了。」黃仲林對他笑了笑。 徐義德感到有點難為情,但旋即給自己解脫了:「別人的事我記不清,我自己的事是記得很清楚的。」 「這沒有關係。」 「我可以不可以想好了再寫給你?」 「可以。」 徐義德提心吊膽地問:「還有啥事體嗎?」 黃仲林放下了鋼筆,答道:「沒有了。」 「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 徐義德站了起來,唐仲笙坐了下去。徐義德跨出了接待室,像是怕後面有人追來似的迅速向大門方向走去,半路上給一個人攔住了,要他從後門出去。他這才瞭解為啥剛才只看到有人進來沒人出去的原因。他走出後門,一個勁向外灘那個方向走去,走了不到十步,回過頭去一看:身後沒有政府工作人員跟著,他才安定下來,放慢腳步,徐徐向江邊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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