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住嘴!」她用手捂著他的嘴,向四面掃了一眼,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只有小白蠟燭的光芒跳動著,一閃一閃的,偶爾發出一點吱吱的聲響。她提心吊膽地說,「孩子,講話小心點,別叫人聽了去。」

  「那些傢伙早睡了。有誰聽?」他把頭一甩,說,「聽去也不怕!」

  「不怕?現在不是從前那個世道啊,窮人當家了,我們要小心點才是。」

  「聽去又哪能?大不了腦袋搬家,我豁出去了,準備給他們拼……」

  「你不能這樣,白送了性命,也報不了仇。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現在得忍住……」

  「我真想……」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娘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她警惕地對兒子搖搖手,迅速地走到靈桌面前把蠟燭吹熄了,慢慢摸黑摸到床前坐下,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她的手有點顫抖。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料想有啥事體,低低地問娘:「啥事體?」

  「外邊有人……」

  「有人?」

  「唔……」

  「我去……」

  「別走……人家問起……剛才那些話可不能說……」

  「我懂得,我不會說……」

  「好……」

  外邊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她想這一下可完蛋了!剛才她和兒子談的那些話一定叫人聽去了。這個罪名可不小呀!講出去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陰錯陽差,早知道流年不利,少說些才好。是非只因多開口,現在挽回不了,可怎麼是好。她自己反正老了,有個山高水遠,也就由它去了。可是朱筱堂還年青,朱家只有這一條根,千萬不能出事呀!人已經堵在門口了,湯富海這勞什子房子沒有第二個門,屁股大的一間房子,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逃到啥地方去呢?只好硬著頭皮留在屋子裡,聽天由命了。她屏住呼吸,叫兒子別吭氣。屋子裡靜靜的,可以聽見兒子急促的呼吸聲。

  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她想:這一定是村幹部佈置好了,把房子四周包圍起來,敲門捉人了。她額角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流到眉毛那裡。這間房子好像忽然熱了起來。她緊緊抓住兒子的手,仿佛一鬆開,就再也不能在一塊了。

  門外有人小聲地問:「睡了嗎?」

  這聲音好熟,但她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口音。她想頂過去,不理睬,等到天亮,人家再問起,好把夜裡講的話賴得一乾二淨。

  門外那人好像知道屋子裡的人沒睡,很有信心地又問:「睡覺了嗎?朱太太!」

  她好久沒有聽人家這樣稱呼她了。這一句喚起她親切而又幸福的感覺。她低低問道:「啥人?」

  「是我,蘇沛霖,快開門……」

  她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立刻松了兒子的手,站起來,摸到一盒洋火,劃根火柴,點燃了蠟燭,走過去,開了門。蘇沛霖一進門,轉身敏捷地把門關上,抱歉地說:「叫你們受驚了嗎?」

  「沒啥。」她若無其事地說。

  朱筱堂的手上滿是汗。他把手按在人字呢的夾袍子大襟上,驚悸還沒有完全消逝,認真望了蘇沛霖一眼,說:「還以為是村幹部哩,原來是你!你為啥不早打聲招呼?蘇帳房。」

  「大少爺,你不曉得現在村裡人多口雜,行動不方便。白天又不好來,只好夜裡來。剛才看到屋子裡有亮,曉得你們沒睡。走到門口,忽然亮沒有了,我在門外嚇了一跳……」

  「你怕啥?」朱筱堂現在有點羡慕蘇沛霖,在村裡沒有像地主那樣受人注意,可以到處跑來跑去。他們母子倆卻受管制了。

  「遠遠聽到像是有人哭,到門口又聽不見了。燈一滅,我以為屋裡出了事。敲門沒有應,又不好進來;站在門外,又怕給人發覺……」

  「沒想到使你受驚了。」她沒有告訴他剛才屋子裡驚慌的情形,問他,「這兩天村裡怎麼樣?」

  「那些窮泥腿子分了田地又分了房子,可高興啦,大家像是發瘋一樣,沒日沒夜的蹲在地裡,像是窮光棍討了個漂亮的老婆,日日夜夜看不夠,就差把田地摟在懷裡睡覺哪!」

  「讓他們高興去,反正好日子過不長。」她想起朱暮堂生前說的話。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蘇沛霖坐在靈桌旁邊,對著母子倆低聲說,「湯富海在村裡成了大人物啦,整天跟在村幹部屁股後頭轉。他是農會的積極分子哩!」

  「湯富海?」朱筱堂一聽到湯富海三個字心裡就湧起無邊的憤怒,顯出輕蔑的神情說,「他欠我們的一百一十多擔租子,還沒有還清哩。湯阿英從我們家逃走,到現在還躲在上海。我爹要不是他在大會上瞎三話四,也不會被害!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這筆賬,將來總要算的。」

  「那還用說!」因為朱暮堂判了死刑,蘇沛霖在村裡失去了往日的威風。朱筱堂在村裡變成一堆臭狗屎,誰見了他都離得遠遠的,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搭界,就連小孩子見了,也指著他的脊背骨罵朱半天,叫他聽的心裡像刀剮似的難受。只有蘇沛霖還暗地裡和朱家保持往來。他認為世道還要變,共產黨在無錫呆不長久的。姑老爺徐義德在上海灘上的勢力很大,即使朱筱堂在鄉下吃不開,一到了上海,將來還是會飛黃騰達的。他和朱家這條線無論如何不能斷。患難中見朋友。

  在朱筱堂倒楣的辰光,他暗地裡照顧照顧,將來不會把蘇沛霖忘記。今天夜裡,他特地來看他們母子倆,看看有啥可以效勞的。他聽了朱筱堂的口氣,知道他要報仇洩恨,便火上加油,迎合地說,「這筆賬非算不可!提到這些事,我就為老爺抱不平。好心當做驢肝肺,湯富海這老傢伙恩將仇報。不是朱老爺給他田種,他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忘恩負義的人沒有好下場。」她說了這句話,暗中窺視了蘇沛霖一眼。

  「太太這話一點也不錯。」蘇沛霖伸過頭來,緊靠著她說,「這兩天好嗎?有啥吩咐?我給你去辦。」

  她嘆息了一聲,興致闌珊地說:「這日子談啥好字,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三餐茶飯送進嘴,躺到床上睡下,就算又糊過一天。現在啥人也不理睬我們了。你沒把我們忘記,常來看看我們,我們也算得到一點安慰。」「我昨天就想來看你們,手裡有點事,走不開。今天才來。

  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們的。」

  「我也常常想你。」朱筱堂說,「蹲在這間破房子裡,可把我悶死哪!」

  「你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長的。」

  他懂得蘇沛霖講話的意思,也暗示地說:「長是不會長的,可是眼前的日子不好熬啊!」

  娘不同意兒子的意見,說:「古人說的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要熬到哪一天啊!」朱筱堂深深嘆息了一聲。

  蘇沛霖看靈桌前面那一對小白蠟燭快點完了,燭油一滴一滴往下流,芯子給燒得發出吱吱的音響,燭光慢慢暗淡下來。不知道村裡誰家的雞在喔喔地打鳴了。他站了起來,說:「辰光不早,我該走了。你們先在這裡委屈一下,我想,將來你們一定會搬回去住的。」

  她聽到最後那一句話,臉上頓時開朗,興致勃勃地說:「但願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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