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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這一段話,老記在她的心裡,幾乎隨時都在她的腦海裡出現,發出一股力量,在吸引她努力學習,好好生活,以便將來把自己的智慧獻給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業。最近,她給自己訂了一個小小的計畫,她要瞭解解放軍那種獻身給世界上最美麗的革命事業的卓絕的精神,她要知道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抗美援朝的前線上那種忘我的國際主義的崇高的品德,她要研究青年團的團章,和中國共產黨的黨章。

  她貪婪地讀著圖書和刊物報紙,特別是那些青年讀物,每次買到這些書,她恨不得一口都把它們吞了下去,讓肚子裝得滿滿的。她要努力學習,爭取做一個優秀的青年團員,做党的有力助手,在党的指導與培養下,獻身給世界上最美麗的革命事業。她把這個願望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也不讓任何人知道。想到這些,她的兩頰不禁微微發紅了,低低地對自己說:「你還差得遠哩,要好好努力才行。」

  她把《解放軍畫報》放在膝上,打開來,精神貫注地細細地閱讀。

  大太太和朱瑞芳肩並肩地下樓,馬麗琳跟在後邊,走到半道上,大太太在人叢中看見一道亮光從她眼前閃過,她站下來,歪過頭去,對朱瑞芳說:「你看。」

  朱瑞芳的眼光在人叢中搜尋,一邊問:「啥?」

  「你看看人家手上戴的啥物事。」

  朱瑞芳的眼光注意到林宛芝的手。當林宛芝洋洋得意舉起手來招呼新到的客人時,朱瑞芳看見她右手無名指上那一顆耀眼的大鑽石戒指。她奇怪地問:「從前沒有看見她戴過麼。」

  「人家神通廣大,有本事,」大太太輕蔑地盯了林宛芝一眼,說,「當然有人送啦。」

  「誰?」

  「誰曉得是哪個壽頭。」

  「你看她神氣的,簡直是目中無人。」

  「當然啦,」大太太酸溜溜地說,「人家今天是壽婆麼。」

  朱瑞芳一直不滿地注視著林宛芝。林宛芝今天穿的是短袖大紅絲絨的旗袍,兩隻雪白的胳臂完全露在外邊,左手的白金手錶和右手無名指上的大鑽石戒指不時在客人面前發出閃閃的亮光。從任何一個角落,只要有人對客廳門口那邊一看,也不論那裡麇集了多少人,誰都是首先看到林宛芝。她的那一身紅光和兩隻搖晃著的胳臂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青年,也打扮得出奇的漂亮。他的頭髮梳得雪亮,和他腳下的那雙皮鞋一樣的可以照見人,面孔刮得光光的,微微可以看出今天臉上塗了過多的香粉蜜,因為臉上過分的白,顯得耳朵那裡有點黃了。

  他穿著一身深咖啡色的英國條子嗶嘰的西裝,打了一條大紅呢子的領帶。從領帶後面那裡時時發出一陣陣濃烈的香水味。他站在林宛芝的身後,儼然像是徐家的主人。林宛芝招呼進來的客人,凡是工商界的朋友,他都以主人的身份過去引路,把工商界客人帶到東邊客廳,隨後回到原來的地方,笑眯眯地望著林宛芝的苗條的背影。他是馮永祥。

  那天馮永祥陪林宛芝到南京路去買鑽石戒指,跑了好幾家都不中意。最後他們跑到南京路四川路只永興珠寶玉器商店,那裡有一隻三克拉的大鑽石白金戒指,是菊花鑽,做工非常精細。林宛芝用放大鏡一遍又一遍欣賞,那線條細而長,閃閃發光,確實比一般做工高明。她聽店員說,定價五千八百萬元,一個不能少,馬上把戒指放到玻璃櫃檯上,眼睛卻一個勁不舍地望著它,嘴裡說:太貴了。他窺出她的心思,在一旁慫恿她買。店員湊趣地說,「做工那麼好,這麼大的鑽石戒指,我們店裡只有這一隻,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隻來。要不是你們二位來,我們還捨不得賣哩。」她想了想,決心買下。

  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兩人到弟弟斯咖啡館喝了杯咖啡。他們坐在卡座裡,在小小的暗弱的電燈光亮照耀下,她取出鑽石戒指又仔細看了一番。他把戒指拿過去,凝視了一會兒,戴在她的右手的無名指上,意味深長地說:「這也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你的算盤倒精,別人出錢,你送禮。」

  「送禮並不在乎錢,」他最怕人提到工廠、商店和錢,因為他在工商界裡混,就缺少這三樣。他是無產無業也無錢的工商界著名人士。他聽了她的話,耳根子有點紅,旋即坦然地說,「談到錢就庸俗了。」

  「你真清高!」她近來和他講話越來越不大客氣了。

  他也蠻不在乎:「可不是。」

  她的左手指著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問他:「你曉得這個東西可以隨便送人的嗎?」

  他恍然大悟,懂得她的意思,頓時接過去說:「我當然曉得。正是因為這個,我才陪你出來的。」

  他兩隻手緊緊按著她的右手。她兩眼望著他烏而發亮的頭髮,很久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像是喝醉了似的,臉蛋兒紅而發燒。他今天站在林宛芝右側,暗暗得意地時不時偷偷看一看她手上的鑽石戒指。

  「你看她那股勁道,就像是徐義德的正房,」朱瑞芳挑逗地對大太太說。

  一把嫉妒的火燃燒起大太太的仇恨和憤怒。大太太咬著牙齒說:「有我在,她別想。就是我死了,也輪不到她,還有你哩!」

  「我們走下去,」朱瑞芳覺得老是在樓梯上談,給人看見了不好,而且看到林宛芝那股子神氣勁,壓抑不住心頭的火,她鼓動大太太到林宛芝那邊去,掃她的興,抹她的面子,也出出這口氣。她說,「我們坐到她跟前去,看她敢再神氣!」

  「好。」

  她們兩個人氣呼呼地一篤一篤地走下樓,生怕大家聽不見似的,有意把腳步走得很響。她們一下樓,附近就有幾個女客和她們招呼、點頭、道賀。大太太板著面孔,不自然地敷衍她們;朱瑞芳雖然笑臉相迎,可是皮笑肉不笑。女客們感到兩位女主人有點異樣,也不便多問,更不敢進一步表示熱烈的祝賀。馬麗琳見情勢不妙,在樓上她可以一味敷衍大太太和朱瑞芳,下了樓,林宛芝也不好得罪。朱延年早告訴過她:徐義德最心愛林宛芝了,福佑以後有事還得靠徐義德幫助,得罪林宛芝就等於得罪徐義德啊。她悄悄地混到人群中去了。

  林宛芝看見她們兩個人一同下來,心頭一愣,料想情勢不好,今天是自己的三十大壽,有這許多客人來拜夀,自己占了上風,面子上有了光彩,她打算忍受她們兩人可能對她身上發洩的感情,準備受氣;同時竭力設法緩和將要緊張起來的空氣。她笑盈盈地走過來,體貼地對大太太說:「站著累,你坐一歇吧。」

  大太太斜視了她一眼,說:「我自己會坐的,用不著你費心。」

  林宛芝碰了一個釘子,她忍在肚裡,表面上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來,並且努力緩和這個局面。她看到桌子上放著煙捲,她拿過去,敬大太太一支:「抽根煙吧。」

  「我不抽。」大太太有意把臉轉過去。

  「你抽吧?」林宛芝仍然不失望,她微笑地問朱瑞芳。

  朱瑞芳表面很客氣,實際上是一個橡皮釘子:「謝謝你,我現在不抽,你忙著招呼客人吧。」

  林宛芝把一聽香煙放回到桌子上。她見大太太和朱瑞芳一同下來,而且就站在她旁邊,好像一團熊熊的火焰給一張薄紙包著,隨時都要出事的樣子。她加倍小心,從客廳門口退了回來。她不敢離開那裡,怕客人來了沒人招呼,也不敢站在太前面,有大太太二太太在啊。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廳門裡面,比大太太她們站的地方稍為後一點。她不敢笑,怕大太太她們說她得意;也不能嚴肅得像是板面孔,怕客人以為她在生氣。她只好把面孔對著客廳的門口,盡可能不和她們面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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