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聽到這細而長的低低的聲音,大吃一驚,逕自走到床邊一看,躺在那裡不是別人,竟是戚寶珍。他驚慌地劈口問道:「怎麼,又不舒服了嗎?」

  「唔……」她有氣無力地講了一個字,就好像沒有勁道講下去了。

  在電燈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躺在床上的戚寶珍。她整個身子給一床淡藍色的布被子蓋著,只有一個頭露在被子外邊。頭上包紮著一條白細布手絹,長長的臉,高顴骨,兩眼深陷,隱藏在濃眉下面,薄薄的嘴唇有點發白,一望而知她已經病得很久了。

  「你怎麼頭上又包起來了,發熱了嗎?」他坐在床邊,低低地問她。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用手按著她的額頭,等了一忽,說:「熱還沒退哩,——啥辰光發燒的?」

  她低低地簡單地說:「下午。」

  「那你為啥不告訴我?」

  「你整天忙的那個樣子,我哪能忍心告訴你?我不能幫助你工作,心裡已經過意不去了……」她一句一句很吃力地講。

  「再忙,不能生病不管,你這人,真是的,自己受罪,連說也不說一聲……」

  他拿過床邊小幾上的體溫表放到她嘴裡去,注視著她臒白的面孔。

  她有心臟擴大症,平常不能過度疲勞,更不能劇烈運動;病發作起來,一顆心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連躺下也不舒服,氣喘不過來,要靜靜地靠著,身旁不能離人。她一見沒有人在旁邊,心就更慌,懸在半空似的沒有依靠。她雖然在區政府文教科工作,可是一年當中倒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家裡休養的。她怨恨自己得了這樣的富貴病,能吃能白相,就是不大能工作。她對疾病不服輸,有時勉強去上班,一投入工作,開頭幾天,一般的還能支援,甚至安慰自己:看樣子可以工作下去了,漸漸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了。

  不到一兩個禮拜,身子漸漸不支,在辦公桌前,或者在會議上,忽然病又發作,再回家裡休養一個長時期。當然,每一次病發,她都得到一次教訓。不過,隔了一些時日,她常常把過去的教訓忘掉,又想工作了。最近一個時期沒有上班,休養得身體確實好了些,昨天受了一點寒涼,早上又收拾了一下屋子,身子疲勞,下午就發了高燒。

  他從她嘴裡拿出體溫表,在電燈下仔細尋找那根細細的水銀柱,上升到三十七度三。他告訴她度數,說:「還好,只有一點點熱沒退。最高多少?量過沒有?」

  「三十九度四。」

  「你身體不好,又發這樣高燒,你不應該不告訴我。」

  「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宿舍的人都上班去了,連保姆也找不到一個,我燒得昏頭昏腦,躺在床上又動不得,想想,燒總要退的,就沒驚動你了,怕你操心。」

  「珍珍呢?」

  他剛才回來,一心只注意她的病況,倒把珍珍給忘記了。

  珍珍是他們兩人心愛的女兒。

  「到餘靜家裡去白相了。」

  「怎麼還沒回來?」

  「上午去的,」她歪過頭去,看看窗外的天色:黑洞洞的,已經不早了,懷念地說,「該回來啦,這孩子。」

  「餘靜今天到我那裡來彙報工作,還談起你哩。」「談起我?」她望著他,仿佛很奇怪,她在工廠裡工作,怎麼會談到她。

  「可不是談到你。她問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因為廠裡忙,很久沒來看你,叫我問候你。」

  「謝謝她的關照。」

  「我還告訴她你最近身體好一些,誰曉得你在家裡發燒哩。」

  「沒關係,燒退了,就好了。」

  他想起她燒退了不久,沒人在家,一個人關燈悶在屋子裡,便關懷地問她:「你吃過晚飯沒有?」

  「晚飯?」她笑了笑,沒說下去。

  「一定沒吃。」

  「猜錯了。」

  「吃過哪?」

  她還是笑了笑,沒有說。

  「連中飯也還沒吃,是不是?」

  「猜中了。」

  「現在餓吧?」

  「有點……」

  「中午打飯沒有?」

  他們平常不燒飯的,都到區委機關食堂裡去吃,有時把飯打回來吃。只有禮拜天,機關食堂休息,他們才在家裡燒飯吃。

  「沒有。」

  他從床邊站了起來,徵求她的意見:「煮點稀飯吃?還是下點掛麵?我給你做。」

  「省事點,吃點掛麵算了吧。」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揭開淡藍色的布被子,想下床來。

  他攔住她:「做啥?」

  「我自己去做。」

  「嫌我做的不好嗎?你忘記了,我是個老伙夫哩。」

  真的,他會做許多菜。他過去在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時候,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行軍,帶了糧票,領了糧食,買點小菜,就自己動手做菜做飯,做麵條包餃子不必說了,他啥菜也都會做,並且味道很好,吃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讚賞的。解放戰爭時期,他已經不大有機會做飯做菜,進了上海以後更少動手了。

  「有名的楊家菜,我怎麼會忘記哩。」

  「那為啥不要我做?很久不做了,手有點癢了。」

  「你累了一天,回到家裡來也該休息休息,燒點稀飯,我還可以支援。」

  他把她按在床上,不讓她起來,說:「也不是平常,你有病;做點飯也不累,不用休息。」

  她躺下來,過意不去,還想起床。他板著面孔,嚴肅地說:「你真像個小孩子,給你說了,還不聽!受了涼,再發燒,你的身子頂不住啊。」

  她不再客氣了,躺在床上說:「好,好好,聽你的。」

  他過來給她把被子蓋好,低低地對她說:「你閉著眼睛養養神,睡一會,我給你做飯去。」

  她真的閉上了眼睛。他拿了一小碗米,在衛生間裡洗了洗,放在小鍋裡;在門口生了煤爐,放在上面煮。他跑到附近小店裡頭了點鹹菜和一個鹹雞蛋回來,切開放在碟子裡。稀飯好了,盛了一碗,和小菜一同擺在床邊的小幾上。他怕稀飯太熱,讓它涼著;又怕驚醒她,坐在她身旁,注視著她的面孔,聽她鼻子裡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她慢慢睜開眼睛。他低下頭去,小聲地問道:「睡覺了嗎?」

  「睡覺了。」

  「吃吧。」他把稀飯捧到她的面前,手裡給她托著鹹菜,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第一部 第四十六章】

  餘靜從中共長寧區委走出來,天色完全黑了,星星還沒有出來,天空黑茫茫的一片,煙似的籠罩著馬路、夫妻老婆店、住家和遠處的工廠。那些工廠現在看不見了,工廠的高大的煙囪更加看不見了,但遠遠的天空中有時冒出濃密的黑煙,閃爍著耀眼的火光。

  馬路的電燈已經亮了,在路邊有秩序地排列著電線杆,它伸長胳臂,把電燈吊在空中。順著電燈一直望下去,仿佛是一串閃光的珍珠懸掛在空中。在燈光下閃動著的幢幢人影,幾乎要把馬路塞滿了,熙熙攘攘地向遠方的工廠去上夜班。滬江紗廠也在那個方面,湯阿英在人群中匆匆地走去。

  餘靜望著這許多的人去上工,其中一定有不少是滬江紗廠的工人,她想起楊部長的話說的對,「群眾是幹部的泉源,這裡面有無數的優秀的幹部,但是要靠你們去培養去挑選。」過去只曉得伸手向上級要,廠裡這許多人不知道培養、挑選和提拔。她順著馬路邊一邊走著一邊想著;真怪,給楊部長一說,可以培養的骨幹分子忽然發現很多,一個一個名字在她的腦海裡出現:粗紗間的吳二嫂,筒搖間的徐小妹,細紗間的郭彩娣,清花間的鄭興發,鋼絲車的戴海旺……她想有些人可以吸收入團,另外還有些人可以作為發展物件,培養入黨。黨團有了發展,車間的骨幹分子增多,那樣做起工作來多麼順手,又多麼愉快,她的面孔上閃著微笑,自言自語地說:「那樣啥事體都好辦了。」她邊想邊走,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胳臂給什麼人有意碰了一下,她一愣,聽到有人叫道:「余靜同志,到啥地方去?」

  她轉過臉來向右邊一看:是湯阿英。她興奮地說:「我從區委回來,現在回家去。你身體好了嗎?」

  「差不多了。」

  「差不多,」餘靜借著路邊煙紙店的燈光向她臉上一看:雪白,白裡發青,看不見一點血絲,眼光也有點黯淡,一綹頭髮斜披在額角上,顯然身體還沒有復原。餘靜把她披在額角上的頭髮理到她的耳朵後面去,說,「阿英,你身體還沒有復原,上工太早了,又是夜班,你吃不消,會影響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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