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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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是幾號到?」 「二十三號,一張八千萬;二十五號,一張四千萬,一張三千萬。」 「那麼還有兩天了,」夏世富確實吃了一驚,他清楚經理這兩天頭寸很緊,這許多數目很難對付,他擔心地說,「最晚的也只有四天哪。」 「是呀,」童進要求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申請書送上去沒有多久,就被批准入團了,沒有候補期。他最近在福佑做活好像責任加重了似的,常常想起自己是個青年團員應該和別人不同,要幫助大家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辦事。他今天見了朱延年,態度也和往常不同,講話比較強硬。他說,「經理,到期不付不行,現在開空頭支票要辦罪的啊。」 「我曉得。以後到期的支票,早一個禮拜告訴我,別叫我臨時抱佛腳,措手不及。」朱延年對於童進的催促感到不耐煩。他皺起眉頭,在想心思,過了半晌,說,「我們庫存的氯化鉀還有幾桶?」 童進說:「這要問棧務部。」 「你打電話問一下葉積善。」 童進當時拿起電話問了棧務部葉積善,那邊回說還有五桶。朱延年聽到了這消息,他的皺著的眉頭開朗了,告訴童進明天可以把一億五千萬的現款存進去。童進滿意地走了,但是他心裡有點莫名其妙:五桶氯化鉀和一億五千萬有啥關係,為啥剛才經理愁眉不展,聽到有五桶氯化鉀就開朗了。這一億五千萬的款子明天又從啥地方來呢?他清楚最近外埠沒有什麼款子匯來,大的客戶也沒有消息,本埠欠福佑的款子數目很小,難道朱經理有點金術嗎?不但童進懷疑,就連最知道經理底細的夏世富也莫測高深,不知道經理的葫蘆裡賣的啥藥。等童進走出去,朱經理招手叫夏世富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對他說,他才漸漸明白了。 朱經理說:「世富,你拿這五桶氯化鉀到信通銀行給我去辦質押借款……」 夏世富愣了一下,不懂地問:「氯化鉀一磅八千塊,一桶一百磅,只值八十萬。五八得四,就是賣給信通銀行也不過四百萬,能派啥用場啊?經理。」 「咦,你這人真是傻瓜,你還算是我的外勤部長哩。」 「哪能?」 「改裝一下,做S.T.①去押,」朱經理很有把握地說,「S.T.一磅四十萬,一桶四千萬,五桶值兩億,押他一億五千萬還不行嗎?」 ①S.T.:即消治龍。 「要是查出來,銀行裡一定不肯抵押這許多款子的。」 朱經理附著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陣,夏世富恍然大悟,笑著說:「那行。」 「款子到手,馬上存到聚興錢莊去。」 「好的。」 童進急忙忙地一頭沖進來。剛才朱經理訓斥了他一通,要他早一個禮拜通知他要到期的支票,他回去馬上翻了一下,趕緊跑來報告:「經理,下一個月十號有一張支票到期……」 「多少?」朱經理望著童進。 童進說:「數目也不小:五千萬。」 「那沒啥,」說到這兒,朱經理想起昨天夜裡馬麗琳和他商議結婚的問題,大家相見恨晚,都希望早一點辦喜事。她要求在國際飯店大請一次客,按照文明結婚的儀式進行;他一算,請個四五百號客人並不困難,場面大一點也不費事,困難的是這筆開銷可不小,最近銀根緊,軋頭寸不容易,要馬麗琳拿出來,一則不好意思開口,二則會露了馬腳;原來福佑藥房朱經理是個空心大佬倌,那一定敗事的。他說最近很忙,並且主要的是因上海解放了,新社會了,不時興過去那一套繁文縟節。頂好是先結婚,然後發一個通知給親友,過些日子,找一個大家空閒的禮拜六晚上,借一個比較大的地方,舉行聯歡晚會,和雙方的親戚朋友見見面,這樣又大方又時髦。馬麗琳給他幾句話說動了心,改變了原來的打算,同意朱延年提出來的月內結婚。他想到馬麗琳亮晶晶的鑽石,想到她家裡的華麗的陳設,想到她奢華的生活,因此,想到她一定還有許多財富……到下月十號,區區五千萬,朱延年當然不放在心上了。他說,「到那辰光,我把辦法,就是再多一點也沒啥了不起。」 童進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了。他永遠不瞭解朱經理。朱經理有時是揮金如土的富翁,有時是一文莫名的窮漢,時而快樂時而痛苦,叫人莫測高深,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困惑地說:「那很好,我不過是事先報告經理一聲。」 「世富,你到庫房裡把五桶氯化鉀取去,快給我辦好。」 「曉得了。」 夏世富會意地答應了一聲,就走出去了。朱經理對童進說:「明天你開張支票,到聚興錢莊取一億五來,存到信通去,正好付到期的支票。」 童進提醒朱經理:「那邊沒有存款。」 「今天有筆款子匯到聚興,恰巧是一億五。」 童進笑著說:「那太好了。」 叮叮叮…… 經理桌子上的電話發出清脆的響聲。朱延年不滿地對黑烏烏的電話瞪了一眼:「又是誰的電話,吵死人哪。」 他以為又是柳惠光來追還沒有付清的尾數,想不去接,電話鈴聲卻一個勁地叮叮叮地響著。 「真討厭,」他板起面孔,拿起呼筒,惡聲惡氣地問,「誰呀?」從聽筒裡傳來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是福佑大藥房嗎?我找朱經理——朱延年經理聽電話……」 朱延年的面孔上漾開了微笑,很親密地說道:「我就是。麗琳……親愛的,好……你還要啥嗎?…… 新鮮菠蘿蜜,我帶來……對,一定準時到……」 他放下電話聽筒,精神煥發地站了起來,準備出去,剛走出經理室的門,正和童進撞個滿懷,見他形色倉皇,忙問道:「啥事體?這麼緊張。」 「經理,」童進的話沒有說下去,用嘴向著經理室一指。 朱延年會意地退回經理室,小聲問他:「究竟是什麼事?」 「劉蕙蕙找你……」 「她又來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像是狗皮膏藥一樣,死粘住不放。我和她早就沒有關係了,找我做啥?」 劉蕙蕙和朱延年離婚以後,心裡十分後悔,覺得他們是患難夫妻,和朱延年離開,怪不好意思的,心裡老是惦念著他。但朱延年複業的消息傳到她的耳朵裡,她越發後悔了。她當時想到的是自己,沒料到朱延年這樣沒有心肝肺,原來活動得能夠複業了,有意把老婆甩掉,好另外換一個,使她孤孤單單地過寂寞貧窮的生活。她的四千元獎金沒有了,丈夫離開了,啥歌也唱不出來了。她心裡有無數的話要說,可是向誰傾吐?她到處瞭解朱延年的行蹤,知道他沒有結婚,在她心裡於是點燃了希望。她想好好和他談一次,用過去對他的恩情來彌補這次感情上的裂痕,恢復舊好。可是老找不到朱延年。今天,她看到弄堂口停了一輛小奧斯丁汽車,便鼓足勇氣找上門來了,正好遇到童進,他同情地把她安頓在X光部裡,匆匆忙忙來告訴朱經理。 童進見經理的臉色不好,怒氣衝衝,好像有點怪他似的。 他心裡很不舒服,說話也就不很客氣:「沒事大概不會來找你的。」 「她在啥地方?」 「她坐在夏亞賓那邊。」 「她就在樓上?」 「唔。」 「朱延年有點措手不及,用右手老是抓頭皮,在想心思。 等了一歇,他說:「你告訴她我不在。」 「她看到弄堂口的小汽車。」童進不願意跟朱延年一道撒謊。 「就說我沒有坐車子出去的。」 「她要等你呢?」 「等?……」朱延年又在抓頭皮,眼睛注視著經理室的門,生怕她一頭闖進來,無可奈何地說,「那麼,叫她不要等,告訴她,明天早上我到她家去好了。」 「經理,明天早上你不是有約會嗎?」 「那麼,改在下午吧。」 「你整個下午也沒空。」 「這,這沒有關係,今天先把她送走再說。」 「那明天?」童進不放心地追問,「明天你還是見她一面,和她談談。」 「明天?明天,」朱延年見童進一本正經,態度嚴肅,便敷衍他兩句,「明天下午我一定去找她。」 童進去告訴劉蕙蕙,她以為事體有了苗頭,朱延年肯去找她,可見還沒忘記了舊情。她走了。 過了一會,朱延年才走下樓去,跳上汽車,到潤身池去。他準備在潤身池先理髮洗澡,然後睡一大覺,這樣,他可以精神百倍地準時到馬麗琳的家裡去。 二十五日,朱延年和馬麗琳結婚了。朱延年搬到馬麗琳家裡來住。從此馬麗琳家裡的一切都變成朱延年的了。朱延年成為馬麗琳家裡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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