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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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寫字臺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頭髮梳得烏而發亮,潔白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金邊的平光眼鏡,穿著一身咖啡色的嗶嘰西裝,胸前打著一條新的墨綠的領帶,特別顯眼。他聽見朱經理的聲音,連忙放下手裡的鋼筆,迎將出來。朱經理指著他介紹給戴俊傑、王士深道:「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專家,是我們X光器械部主任,夏亞賓先生,本來他要到同濟醫學院去擔任教授,敝號為人民醫藥事業服務,特地托人聘請來的。」 夏亞賓這位X光專家是朱延年給叫了出來的。夏亞賓其實並不是X光專家,他不過是一個中學生,畢業沒兩年就給介紹到一家私立醫院裡的X光室去工作,因為他原來就有些自然科學的常識,人又聰明,那位X光專家也肯教他,確實學到不少關於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識。那家私立醫院因為病人不多,其中比較受病人歡迎的名醫自己都去開業,病人越發少了,收入不夠開銷,在上海解放以前關了門。夏亞賓從此失業在家裡。他原來就沒有積蓄,加上沒有收入,勉強維持幾個月,就靠借貸生活了。 他是朱延年的表弟,經常向他伸手想點辦法。朱延年依靠各種各樣投機取巧的辦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則營業可以擴充,二則這方面的利潤比藥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亞賓又來借錢了,朱延年詳細問他過去在醫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了。朱延年當時就決定請他到福佑來籌備X光器械部,並且稱他是X光專家。從此,大家都叫他X光專家。慢慢,他自己也以為是X光專家了。他最怕別人問起他過去的情形,逢到這種尷尬的場合,他總是用極為謙虛的語氣含混過去。 夏亞賓現在又聽到朱延年叫他X光專家,他向戴俊傑、王士深彎彎腰,不卑不亢地說:「只要為人民服務,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樣。至於說X光專家,實在不敢當,不過鄙人從小對這方面就發生濃厚的興趣。」夏亞賓看到朱經理帶他們到這裡來,以為志願軍要訂購X光器械,便逢迎地說,「您兩位是不是要訂購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興能為志願軍服務,這在我,是再光榮不過了。」 戴俊傑望著那架小型X光透視機搖搖頭。 朱延年接上去說這次辦貨單上沒有,夏亞賓立即改變了口吻:「希望下一次有機會給志願軍服務。」 戴俊傑未置可否地點點頭。朱延年約夏亞賓一道去吃飯。 他整了整墨綠色的領帶,跟在他們背後走出來。 走到樓梯口,朱經理對夏世富咬了一個耳朵,他機靈地退了回去。當他們走到馬路上,從朱經理、戴俊傑、王士深他們的身子後跟上來福佑藥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童進和葉積善。 馬路上熙熙攘攘地盡是人,在霓虹燈光的照耀下,不斷地流來流去。走過十字路口不遠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館,迎街閃動著刺眼的霓虹燈光製成的五個字:大美照相館。夏世富搶上一步,攔住戴俊傑、王士深他們的去路,欠著身子,用右手做出請進的姿勢,說:「請進來拍一個照。」 王士深莫名其妙,問:「為啥要照相?」 「留個紀念,嗨嗨。」 戴俊傑搖搖頭:「用不著了。」 朱經理見戴俊傑他們不進去,走上來說:「志願軍是我們最可愛的人。你們在前方犧牲流血,受冷挨餓,為了啥?為了我們祖國的安全,為了我們人民的幸福生活。你們在前方抗美援朝,冰天雪地裡打仗,不怕任何的艱難困苦,阻止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才能在後方做生意,才能在後方安居樂業。這都是你們偉大的功勞。我們日日夜夜想念你們,我們時時刻刻想看到你們。這次,小號有這樣的光榮,也為志願軍同志服務,實在是叫人太興奮了。大家見了面,拍個照,留個紀念,也叫我們沾點志願軍的光榮。 ……」 王士深叫朱經理這張像蜜一樣甜的嘴說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沒再說啥,只是望著戴俊傑,徵求他的意見。戴俊傑本來很堅持地要走,讓朱經理一說,猶豫起來了。朱經理一邊拉他們一邊說:「進來吧,拍個照沒關係。」 夏世富乘機會在側面一推,後面童進、葉積善他們跟上來,把戴俊傑、王士深他們擁進了大美照相館。朱經理請戴俊傑、王士深他們兩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位子,他自己緊緊靠在戴俊傑的隔壁,其餘的人有的坐在兩旁,有的站在後面。童進很興奮地站在戴俊傑、王士深他們兩位的背後。照相師上好了底片,說:「請微笑一點,不要動。」 他拿下鏡頭的蓋子,然後又蓋上去,微笑地說:「好了。」 朱延年拿起筆來,題了這樣的字句: 福佑藥房全體同人歡迎中國人民志願軍 戴俊傑 王士深兩同志因公回國攝影紀念 一九五一年 他把這張紙交給了大美照相館,要他們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叫照相館放大一張,至少得放十六寸,掛在蘇北行署衛生處送的大紅賀幛旁邊,一步進福佑藥房的大門,誰都要首先看到這張有歷史意義的照片。哪個看見了不欽佩福佑藥房呢?哪個瞧到不信任福佑藥房呢?憑公家機關送的賀幛賀匾和志願軍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說明福佑藥房是金字招牌,誰會懷疑福佑藥房不是貨真價實呢? 戴俊傑心裡按捺不住的高興:上海商人的水準真高,不但是滿嘴的新名詞,而且政治覺悟程度也比別的地方高,見了志願軍這樣的熱愛和仰慕,實在叫人感動。 他們走出大美照相館,一同上飯館吃飯去了。 【第一部 第四十一章】 他們吃過晚飯出來,正好是八點鐘。朱延年和夏世富送戴俊傑、王士深回旅館去,別的人四散開去。唯獨童進沒有走,他一把拉住棧務部主任葉積善留在最後。等大家走完了,對葉積善說:「今天還有一件事沒辦,你倒忘了?」 葉積善是個耿直、謹慎、小心的人,委託他辦事絕對誤不了。他聽見童進這麼問,吃了一驚:「店裡的事體辦好了才出來的,庫房裡也沒有什麼事沒辦,忘了啥事體?」 「你曉得今天是禮拜幾?」 「禮拜幾?」他不解地問,「不是禮拜六嗎?」 「是呀,不是禮拜五,也不是禮拜天,正是禮拜六。你想想有啥事體忘了?」 葉積善抬頭看見跑馬廳的大鐘正指著八點,他想起來了,拍一拍童進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說:「你不提醒我,我真要忘哪。」 童進回過頭來考問他:「啥事體?」 「上團課!是啵?」 「你可忘了!」 「我確實忘了。」 「走吧。」 「怕時間來不及了,走過去要一刻鐘,遲到不好意思。」葉積善步子遲疑起來,不大想去。 「遲到總比不到好,」王士深講的漢江西岸狙擊戰的英勇故事,在童進腦筋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的印象。他要把美麗的青春獻給祖國,恨不能自己也能夠到朝鮮前線,拿起槍來,援助朝鮮,保衛祖國,保衛世界和平。當抗美援朝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他曾偷偷地寫了一封信給中國人民抗美援朝委員會上海分會,要求參加志願軍,到三八線上去。抗美援朝分會的一個工作同志找他談了一次話,說明暫時不報名,留在上海工作也同樣可以抗美援朝。 他當時有點失望,後來想想工作同志的話不錯,每一個人都到朝鮮前線去當志願軍,後方的工作誰做呢?在上海也有許多工作要做啊。他在福佑藥房工作了一個時期,慢慢感到不滿足了。他雖然是工會的會員,可是工會的組織生活還不能滿足他日益增漲的政治熱情,好像他渾身有著充沛的多餘的力量無處使,要求多做一些工作,給祖國多貢獻一點力量。「打烊」以後,別人走了,他留下來看《解放日報》,看《學習》初級版,看有關青年團的小冊子。通過利華藥房的一個青年團員王祺的介紹,爭取到旁聽青年團團課的機會。隨後,葉積善也在他的鼓勵之下參加了。他對葉積善說,「還是去吧。」 葉積善並不固執自己的意見:「去就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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