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二


  每天下了班,她就挾著書包到圓明園路去讀大學了。她並不真的喜歡徐義德,也不滿意給徐義德騙上了手,為了職業和學費,她不得不和徐義德維持曖昧的關係。她等待大學畢業,找個適合的物件,然後離開徐義德,遠走高飛。她上課不到兩個禮拜,就成為班上男同學注目的中心,其中有個李平同學,人長得很魁梧,年紀和她仿佛,特別和她親近,她哩,也不討厭和他往來。一學期沒有讀完,徐義德發現這件事,立刻和她談判:要末,她馬上離開總管理處,隨她和李平這傢伙到啥地方去,從此斷絕和徐義德的關係;或者,她和李平斷絕往來,乾脆搬進徐公館去住,打字員的事體也不必做,以後有機會再上別的大學。

  徐義德知道李平家庭經濟不富裕,這樣一逼,她一定很服帖地倒在自己的懷裡。果然,為了將來能再上大學,她答應搬進徐公館,成了他的第二位姨太太。可是徐義德開的將來讓她再上大學這張支票,至今沒有兌現。她提過幾次,他總是用各種藉口推遲,怕她再遇到第二個李平。在徐公館安逸、舒適的生活中她的意志逐漸給消磨了。近來聽馮永祥給她談的外邊姐妹們的一些活動情況,發覺老是蹲在這幢花園洋房裡有點兒膩味了。現在年紀大了,功課也早忘了,大學當然考不上,即使想法進去,功課也趕不上了,可是她也不願意這樣下去。

  她有時甚至想離開徐義德,特別是上海解放以後,不想再過姨太太的生活,可是到啥地方去呢?她想呼吸呼吸外邊的新鮮空氣,希望從徐義德那兒得到一些外邊的情況。徐義德每天回來很晚,見了面總不給她談正經。在徐義德的眼睛裡看來,她是不必要知道外邊那些事體的,他當然無須乎講給她聽。根據徐義德腐朽的人生觀來說:這樣的舒適而又安逸的生活難道還不滿足嗎?再有別的要求,完全是多餘的。他一天到晚在外邊忙碌,回到家裡來需要的是體貼和安慰,也就是享受。這就是他的三位太太的責任,特別是林宛芝的責任,因為他心愛的就是林宛芝。

  她也低沉地嘆息了一聲,隔了半晌,說:「我何嘗不想多曉得一些外邊的消息哩。」

  「只要你想聽,我可以講給你聽。」

  他向前走近了兩步。

  「怕你太忙了。」

  他見她答應了,大膽地挨近她的身旁,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親密地說:「不,只要你願意聽,你要我啥辰光來,我就啥辰光來。」

  她的肩膀像是忽然觸了電,不自然地跳動了一下。她坐在雙人沙發的角落上已經讓無可讓了,可是馮永祥越靠她越近,她怕外邊有人走進來,看見了不像話,連忙客客氣氣地說:「請坐……馮先生。」

  聽到「請坐」兩個字,他還以為是讓他坐到她的身旁,接著聽到很客氣地稱呼他馮先生,又把他和她之間的距離拉遠,再一注意她的表情,是她的右手指著對面的沙發,知道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他並不走開,又試探地拍了她一下肩膀,若無其事地說:「隨便談談,沒啥關係。」

  「馮先生,請坐到那邊談。」

  他嘻著嘴,問:「一定要坐到那邊才可以談嗎?」

  她見他站在自己跟前不走,「唔」了一聲,就堅決地站了起來。他怕弄僵了,連忙放下笑臉,嘻嘻哈哈地說:「好,好好,遵命坐下。」

  他立刻坐到她對面的單人沙發裡,蹺起二郎腿,輕鬆愉快地搖了搖,說:「這樣行嗎?」

  她見他這股頑皮勁,也笑了,說:「行。」

  他談了許多工商界活動的情況,特別著重談了一些他和政府高級幹部見面的情況,其中摻雜了許許多多的新名詞。她聽的又有興趣又有點焦急:有興趣的是那些事從徐義德那裡從來沒有聽到過;焦急的是他的話匣子在她面前打開,好像永遠不會完似的。連催促他三次,他才站起來告辭。她和他握手分別時,他又緊緊握著她的手很久不放,眼睛毫無顧忌地注意著她的一對眼睛,意味深長地說:「再見。」

  她覺得他的舉止有點兒奇怪。徐義德從朱瑞芳那裡過來換衣服,她就向他表示對馮永祥的不滿,不料徐義德毫不在意。她想把今天馮永祥對她輕浮的舉動詳詳細細地告訴徐義德,遲疑地說不出口,想想,還是應該對徐義德說,便道:「他……」

  她還沒有講下去,就叫徐義德攔腰打斷了,受寵若驚地說:「我曉得,他又來看我了。今天是禮拜二,我要約朱延年一道去參加,說不定是他準備陪我們一道去的。你為啥不多留他一會?」

  「多留他,」她噘著嘴,說,「他要走,我有啥辦法。」

  徐總經理仍然坐在沙發裡,覷著眼睛在欣賞林宛芝那一對明亮動人的眼睛,一邊輕輕地問:「你為啥討厭他?」

  「你不曉得,」她現在想起:假使把剛才的情形老老實實告訴徐義德,可能引起徐義德的誤會,便簡單地說,「他一來了就不走,死皮賴臉的坐在那裡。」

  「那也沒啥,馮永祥你可不能得罪他,他雖然無產無業,可是華豐毛紡廠的董事,永泰煙草公司副經理,又是工商聯的委員,是工商界的紅人,哪一方面都兜的轉。所以有些廠店都希望請他掛個董事、經理的名義,情願他拿乾薪不做事。他是我們工商界的代表人物,也是我們工商界的代言人。你曉得,我參加星二聚餐會就完全是靠他的大力支持。將來我們有許多事體要重托他,要倚靠他。別人請他也請不來,現在他自己常到我們這裡坐坐,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林宛芝走到梳粧檯前面凳子坐下,拿了一把小鏡子照了照剛才被風吹得有點亂蓬蓬的頭髮,用梳子理了理。她拿起美國的密絲佛陀唇膏塗了塗嘴唇,想起了馮永祥,有意表示不滿地說:「我討厭他。」可是她心裡卻是另外一個想法,嘴上還是說,「我也沒啥事體要求他。」

  「你不能這樣講,」徐總經理曉得她不高興馮永祥,怕她真的得罪了馮永祥,那對他的事業和前途是不利的。他站了起來,走到林宛芝旁邊,扶著她的肩膀,溫柔地說:「我可有事體要找他,我的事體不就是你的事體嗎?我的事業做大了,前途更有發展了,還不是為了你,還不都是你的。」

  「喲,」林宛芝回過頭來,用左手的食指指著徐總經理的腮巴子,那指甲上豔紅的蔻丹就像是徐總經理腮巴上的一個大的紅痣,「看你嘴甜的。我是你的第三房,你的產業將來還不是大的,徐守仁的,同我林宛芝沒有關係,我也不做那個夢。」

  「你又是這一套!」

  「我也不是明媒正娶的,人家看不起。」

  「誰講的?」

  「自然有人講的,二的不說,大的還會不說麼。我跟了你就倒楣,整天要聽不三不四的話,吃人家的眼下飯,受人家的腳板氣。」

  「這都是你自己多心多出來的,誰不曉得我最喜歡你。大的沒死我怎麼好扶你的正,給你講過不止一遍了,你倒忘了。」

  「我怎麼會忘記,」林宛芝嘟著小嘴,對著鏡子裡的徐總經理說,「就是大的死了,還有二的哩,我們這種人,命裡註定是這等貨!」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說。

  徐總經理的肥胖的手指指著鏡子裡的林宛芝說:「你整天只是鬧啥大呀小的,現在是文明時代,不分大小,我要是死在你的前頭,在遺囑上寫清楚大部分財產給你,這總算滿意了吧?」他用手撫摩著她雪白細嫩的腮巴子,他的嘴輕輕地吻著她剛才梳好的頭髮。

  「我沒那福氣。別把我放在胳肢窩裡,人家心上有個我,我就是死了也就閉上眼睛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徐總經理一眼。

  「小丫頭,盡調皮。」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整個心都給你了,還不滿意嗎?」

  「別灌我的迷湯了,不忘記我就好了。」她仰起頭來望著站在她背後的徐總經理,伸出四個手指,說,「人家說你有了第四房呢?」

  「少瞎三話四,沒有的事。」

  「我聽說棉紡公會有位江菊霞,是什麼執行委員,又是女老闆,能文能武,開起會來能講話,提起筆來會寫字,做的一手好文章,拜倒在她腳下的有好幾位,其中有一位鼎鼎大名的——」

  說到這兒林宛芝有意停下來,徐總經理有意好奇地問道:「誰?」

  「你猜猜看。」

  「我不管人家這些事,你說是誰?」

  「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徐義德!」

  徐總經理用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腮巴子:「死傢伙。」

  「啊喲,」她從他面前閃開,說,「沒有就沒有,捏我做啥?

  捏得我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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