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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湯富海?」朱暮堂一聽到這二個字,馬上就想到湯阿英,一隻已被他捕捉到手的小鳥,卻叫她飛了,從此一去杳無音訊。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可惜,更可惡的是湯富海這個硬漢子,打不死壓不扁,一直是他的死對頭。現在快土改了,村裡有人撐他的腰,自然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了。他按捺下心中的氣憤,冷笑了一聲,說,「這兩天你看到他嗎?」

  「看是看到他,沒大講話。」

  「你可以和他多聊聊……」

  「我?」蘇沛霖這一陣子硬著頭皮在替朱暮堂辦事,他儘量不出頭,暗地裡賣力氣。他從來沒有見過老爺像現在這樣特別慷慨,從中他可以弄到不少油水;想到村裡那些幹部,他不得不提防被發覺,自己混在裡面,以後下不了臺。

  朱暮堂察覺他的心思:「你不敢去嗎?」

  沒等蘇沛霖回答,朱筱堂提出反對的意見來了:「湯富海這樣的人沒有心肝,多少年來,我們養活他一家子,到現在還欠我們很多石租米沒有還,啥地方都和我們做對,理他做啥?」

  「孩子,你究竟年輕,人家現在坐上檯面了,為啥不可以理他呢?……」

  「這號子人,死無賴,欠租不還,差點要搶我們的地了,現在理他,尾巴翹的更要高了!……」

  娘制止兒子說:「筱堂,你不懂事,聽你爹說下去。」

  兒子默默地望著爹,但臉上的表情還是不贊成理睬湯富海。蘇沛霖暗暗支持大少爺的意見,從側面說:「湯富海一心惦記分老爺的田地哩!」

  「要土改了,當然要分我的地。」朱暮堂撫摩一下鬍鬚,等了一歇,說,「沛霖,你在村裡聽到仙詩沒有?」

  「仙詩?沒聽說過。」

  「我倒聽到過,這首仙詩很有意思。」

  他這麼一說,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每個人的眼光全望著他。他不慌不忙地一句句哼道:「一片青山柴石水,前人種田後人收;後人收得休歡喜,還有收人在後頭。」

  朱暮堂平日無事,喜歡在家裡吟詩弄畫,有時自己也愛胡湊幾句。可是筱堂他娘卻是外行,對這些玩意沒啥興趣。但這首詩看來很神秘,和他們的命運攸關。她好奇地問:「這是啥意思?」

  「這是扶乩扶出來的,天機不可洩漏,不過給你們講講沒啥關係。這首仙詩的意思說的很清楚,現在土改不頂事,那些泥腿子別忙高興,以後會有人來,朱半天的地還是朱半天的。」

  「真的這樣吧?」她忍不住高興得笑出聲來了,這一陣子心裡擔憂的事可以不用發愁了。

  朱暮堂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仙詩是這麼講的。」

  仙詩是這麼講的,蘇沛霖暗自思量這句話,他想最近老爺很慷慨又很鎮定,原來其中有道理的啊!早知這樣,他更可以放手替老爺賣力氣了。朱暮堂在給自己製造幻想。接著散佈謠言,假裝是聽來的:「外邊還傳說:桃花開,蔣軍來!」

  蘇沛霖脫口問道:「共產黨的天下只有半年多的時間嗎?」

  「長不了!」他擺出很有把握的樣子,這樣好叫蘇沛霖死心塌地給他賣命。

  「啊!」蘇沛霖又是驚又是喜。

  「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桃花開了以後,看我的手段吧,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老爺說的真對!」蘇沛霖感到今後要更靠攏一些朱半天。

  「那現在何必去看湯富海的臉色呢?」朱筱堂聽了這些消息心裡著實高興。

  「孩子,你要曉得,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現在在檯面上,拉他一把,對我們有好處。」

  「那是的,老爺,我明天一清早就去找湯富海去……」

  「不必那麼匆忙,過幾天去也不要緊,辦這些事不宜青天白日去,夜晚比較妥當,也不要自己打上門,最好是在路上偶然碰上,叫做不期之遇,拉到村外邊角落裡去談……」

  「老爺想的周到極了。」

  「要讓他曉得,別高興的太早了,世道以後還要變的,那四句仙詩說的很清楚啊。他的頭是鐵做的,他就開會去。朱家和湯家是多年的東家夥計了,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多著哩。他有啥需要,我可以照顧他……」

  「老爺對他太好了。」

  「暮堂做人是很慈善的,他救濟過的人簡直數不清啦。」

  朱暮堂聽筱堂他娘的話心裡十分舒服,他捋著鬍鬚注視蘇沛霖。他發現蘇沛霖最近行動很詭秘,雖說給他辦事也還賣力氣,但是有些膽怯,他不便點破,暗暗對他說:「這回全靠你啦,湯富海不好對付,不過,你很幹練,一定可以成功。只要湯富海在村裡不帶頭鬧事,別的人就好辦了。」他眼睛望著大廳上那溜宮燈,想起過去光輝燦爛的日子,只要蔣介石回來,他依然會永遠在梅村鎮住下去,便對蘇沛霖鼓勵道,「你給我的事體辦成功了,過了目前這一關,將來我要好好犒賞你的。」

  「聽了老爺的指點,我想一定成功。」蘇沛霖心裡在想:湯富海這個頭可不好剃呀!

  村子裡的雞在咯咯地啼叫。它呼喚著就要到來的黎明。朱筱堂不禁打了一個哈欠,站起來,對爹說:「我們該睡了。」

  「唔,該睡了。」

  【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

  蘇南土改工作隊的同志背著背包,帶著雨傘,一進了梅村鎮,湯富海高興得整個心兒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

  因為湯富海成份好,村裡情況熟悉,有事好商量,土改工作隊裡有兩個同志分配住在他家裡。開過土地改革動員大會,村裡每一個角落男男女女都熱烈展開土地改革政策的討論。討論後,村裡一批一批婦女也和男子一樣參加了農民協會。湯富海早就參加了農民協會,現在是裡面的積極分子。在農民協會會員大會上,他是農民協會委員的候選人之一。他和其他候選人坐在一排木凳子上。他們背後也有一排木凳子,上面放了許多白底藍花的粗瓷飯碗,一人背後一個。會員們手裡拿著黃豆,看中了哪個候選人,就在他脊背後面的碗裡投下一顆黃豆。湯富海背後的碗裡有六百七十九顆黃豆,當選了農民協會的委員。

  湯富海當上了委員,勁頭更足,趕早帶黑,在農會裡和土改工作隊同志一道兒辦公,討論問題,領導農民分組算過去地主剝削的細帳。做完一天活,他回到家裡,一路哼著新學會的歌子:

  石頭裡頭也會冒青,
  荒山見面也有人影,
  受苦格人要出頭,
  只要大家一條心。

  阿貴聽到歌聲,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好奇地盯著爹看:「你也唱歌?」

  「老了,不能學吹鼓手?」

  「我沒聽你唱過。」

  「現在可聽見了。我很喜歡這支歌子,工作隊的同志都會唱。他們教我,我慢慢就會哼了。」

  「我也會。」

  「那好,我忘了,你就教我。這支歌子的意思很好。過去,我們各顧各的,沒有連在一道,盡受地主的欺負,有苦也說不出。現在大家連在一道,成立了農會,講話可響亮啦。人民政府給了我們大權,村裡的大事得先問問農會。」

  「還要問問農會委員哩。」

  兒子一句話說到爹的心窩上去了。湯富海有點不好意思,哼了一聲,說:「看你能的,和你爸爸開起玩笑來了,沒有個高低!」

  「當委員的也不止你一個!」

  湯富海瞪了兒子一眼,心裡卻很喜歡他,覺得他心眼兒靈活,見事,腦筋轉動的飛快,手腳也快,莊稼話做的蠻出色,是自己的好幫手,將來一定有出息。他忍不住把心裡的喜悅流露出來了:「孩子,我們吃盡了朱半天的苦頭,過去眼淚只好往肚裡流。你娘在世的辰光,想到根據地去講理,可是路遠,我們又離不開,現在解放了,盼來了共產黨解放軍。你說,啥人心裡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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