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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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延年問夏世富:「張科長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嗎?」 「早安置好了。」 張科長吃了一驚:「我自己有地方住……」 夏世富拉著他的手說:「住在我們這裡方便些,一樣的,沒有關係,走吧。」 朱延年送走了張科長,旋即把童進叫到經理室來,指著張科長的貨單子說:「你去和營業部商量一下,開出一個估價單來。一般便宜的貨照批發價九折計算……」 童進聽到這樣開價,他的眼睛愣了:「經理,這樣計算?」 「沒關係,」朱延年滿不在乎地說,「童進,我們是薄利多銷主義,你開好了。貴重的藥品你們照批發價九五折計算……」 童進暗暗佩服朱經理的手段:貴重藥品九五析,那利潤不錯:一般便宜的貨九折,估價單表面上看便宜,拉扯過來,還是划算。他不再提出異議,靜靜地聽朱延年說下去:「這個估價單只准開便宜,不准開貴。張科長要把幾家的估價單送到醫藥公司去核價的。這是我們福佑複業後的頭一筆大買賣,無論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得嗎?」 童進站在朱延年面前會意地點點頭。 「你快去開,」朱延年說,「開好馬上就拿來給我。同時把貨單子給我複寫三份。」 童進前腳走出去,夏世富後腳跨進來,他笑嘻嘻地報告了安排張科長的情形。朱延年聽完之後,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張科長究竟帶了多少款子到上海來辦貨。夏世富想了半晌,皺著眉頭說:「摸不清。張科長的嘴很緊,他不隨便透露他的情形,連講話也很小心的,你不是看到剛才那副腔調嗎?」 「這是老區幹部的特點,你越問他越不講,你要是把他引到話頭上,他有時不提防就流露出來了。這辰光還不能追問,一追問他就不講了,要裝做不注意他講的那些事,同時你表示曉得很多事,他就會慢慢講的。我的外勤部長,現在做買賣不比解放前,要用點政治,要動點腦筋。」 「希望經理多指導,我們實在太沒經驗了。」夏世富感到自己很空虛,聽了朱延年的一番宏論,更感到自己不靈光了。 「你很聰明,只要努力學習,慢慢就會進步的。」朱經理鼓勵他,問,「張科長帶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只是一個鋪蓋卷和一隻箱子……」 朱經理聽到箱子,臉上立即發出興奮的光彩,緊接著問:「沉不沉?」 「沉的很。」 「對,那裡面裝的一定是鈔票。這箱子有多大?」 「三十二寸光景。」 「我曉得了,至少也有五六億現款,這筆生意我們一定要做上,世富,你再去瞭解瞭解他的嗜好和脾氣,早點回來告訴我。」 「好的。」 夏世富走了不久,童進把估介單和複寫的貨單子送進來,朱延年和他一道仔細校對了一下,比照市場上的行情,研究了哪些藥品還可以壓低一點,經過反復考慮,朱延年再三修正了估價單。晚上夏世富向朱延年報告了張科長的情況。朱延年吩咐幾句,夏世富出去辦理了。 第二天中午,朱延年和夏世富一同到惠中旅館去拜訪張科長。他們兩個人走到三〇二房間,茶房熱情地過來打招呼,知道他們是來看客人的,便在三〇二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裡面沒有回音,茶房說:「張科長睡午覺了,朱經理夏部長在隔壁房裡等一歇。」 朱經理同意,他給領到三〇三的空房間裡坐下來了。喝了一口茶,朱經理對茶房說:「張科長一起來就叫我們,你在外邊看著……」 茶房懂得這些老闆包圍顧客的意圖,他會意地笑著說:「誤不了事,你們歇著吧。」 張科長在床上睡得正熟,忽然聽到輕輕敲門的聲音,仔細一聽:聲音又沒有了。他翻身想再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看看手錶已經快兩點了,他想起辦貨的事,就霍地爬起來。他下床一看,大吃了一驚。他放在床前的那雙滿是塵土的圓口黑布鞋不見了,卻換成了一雙賊亮的黑皮鞋。他想上海真是一個可怕的十裡洋場,睡了一覺,鞋子就不見了,而且是在房間裡不見的。這雙皮鞋是誰的?一定是茶房打掃房間放錯了,應該告訴茶房送還給它的主人。 他要下床來,沒有鞋子,只好權且借用一下那雙新皮鞋。他把腳放進去,真稀奇,不大不小,正合適,是誰的腳和他一樣大小呢?他低著頭穿好了鞋子,抬起頭來走兩步,正要叫茶房,忽然看見床頭那邊放了一把靠背椅,椅子上放了一套深灰色嗶嘰的人民裝,他好奇地把人民裝上身拿過來試一試,走到衣櫥的那塊大玻璃面前一看:啊喲,不長不短,不肥不瘦,很合身。他很緊張地脫下來,慌忙折好,仍舊放在靠背椅上,竭力避免往那兒看。他過去開門,叫茶房。 朱延年和夏世富聽到張科長的聲音,就和茶房一道過來了。張科長見他們來,自己連忙縮回來,坐在床上,把皮鞋脫下,兩隻腳懸空掛在床沿上。他見茶房進來,劈口就說:「這是誰的衣服和皮鞋?怎麼放到我的房間來,還給人家去!」 茶房沒有吭氣,他的眼睛望著夏世富。夏世富說:「這是送給你的。」 張科長急得一個勁搖手:「我不要,我不要……」 「穿上吧,」夏世富笑嘻嘻地央求說,「不曉得合不合適。」 張科長的態度很堅決:「我不要這些東西,我用不著……」 朱延年看張科長的面色很緊張,他在旁邊設法緩和這空氣,輕描淡寫地說:「先試一試,沒啥關係。這皮子倒不錯,是德國紋皮,嘻嘻。」 張科長掛在床沿上的兩隻腳直搖,也在反對的樣子,他說:「用不著試。」心裡想到剛才試穿的情形,臉頰上有點紅紅的,他對茶房說,「我的布鞋呢?你給我拿來。」 朱延年怕形勢弄僵,知道老區的老幹部剛到上海是很不習慣這樣的,一切的事要慢慢的來。他沒讓茶房答話,搶先插上去說:「這皮鞋是我個人的,那衣服也是我個人的。你那雙布鞋太齷齪了,大概他們拿去洗了,曬乾了會拿來給你的。你今天先穿上皮鞋再說。這衣服和皮鞋先借你用一用,將來再還給我,不是送你的。」 朱延年把夏世富說錯的話無意中收回來,張科長聽他這樣說法,神經稍為鬆弛一些了。朱延年更進一步說:「我們到老區去,天氣冷了,部隊上發衣服給我們,我們就不客氣穿了。軍民是一家,張科長不要拿我們當外人才好。」 「那是的。」 他聽朱延年繼續講:「凡事要入鄉隨鄉,到啥地方說啥地方的話。這些物事,」他指著靠背椅上的衣服和床前的皮鞋,「在老區確實用不著,不過在上海穿穿倒也是需要的,嗨嗨。」 張科長聽他這一番話認為也有他的道理,他轉過臉去向靠背椅看了看:那衣服料子很不錯,想到蘇北的首長也沒有這樣漂亮的衣服,便立即轉回臉來,對朱延年說:「那我借你皮鞋穿一穿,等我的布鞋曬乾了還你。這衣服我一定不穿,我這身灰布衣服蠻好。」 夏世富搭上來說:「張科長,你試試……」 張科長沒聽他說完就搖頭。朱延年懂得目前不宜再勸說,不在意地說:「你這身灰布人民裝也不錯……」他把話題拉到估價單上來,送過去複寫的貨單子和福佑的估價單,說:「張科長,都給你準備好了。」 張科長穿上皮鞋走過去。茶房看事體已經解決,轉過身來伸伸舌頭溜走了,僥倖這事差點沒怪到他的頭上。張科長迎著窗戶站著,在仔細看那估價單,朱延年走到他的側面,一邊也看估價單,一邊偷看他面孔上的表情:張科長有時眉頭開朗,覺得藥品的估價是比較便宜;有時眉頭皺起,板著面孔,感到有些藥品的開價並不便宜。朱延年站在旁邊屏住呼吸,心卜通蔔通地在跳。 張科長看完了估價單,知道總的來說價錢不貴,心中高興。朱延年在一旁試探地問:「張科長,你是內行,一看就曉得估價克己不克己,小號一向是抱薄利多銷主義的,對老區同志,尤其要克己。我們完全是服務性質的。嗨嗨。」 張科長把估價單往桌上一放,很謹慎地說:「等別的藥房開了估價單再說,好啵?」 「好的好的。」 夏世富怕生意讓別家搶去,他趕緊湊上一句:「張科長確定了,請你早點通知我們,我們好早點給你把貨配齊,別誤了你的公事。」 「決定哪家以後,就通知你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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