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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們偉大的祖國英雄的人民,
  英雄的人民結成了民族的大家庭,
  為了人類的幸福,
  世界的和平,
  我們不怕流血犧牲……

  隨著這歌聲,工會文教委員會主任兼滬江紗廠職工夜校教員鐘珮文走了進來,他見趙得寶在低頭計算,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歌聲消逝了。他發覺湯阿英靜靜地坐在板凳上,好奇地問湯阿英:「咦,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做啥?」

  湯阿英說:「等余靜同志。」

  「哦。」鐘珮文走到湯阿英前面,問,「你為啥不參加合唱隊,阿英?」

  鐘珮文是各種文化娛樂活動的積極分子,打乒乓球,他是攻擊型的能手;籃球,他投籃相當准;京劇,他會哼幾句老生調子;游泳,他能仰遊一二十碼;合唱隊裡,他是著名的男高音。他的興趣是多方面的,每一種活動他都想摸一摸學一學,可是都不精通。他自己也不想精通。但對於寫文章他卻特別有興趣,經常鑽研,每一期工會的壁報上差不多都有他的文章。

  他是《勞動報》的通訊員,有時,他的通訊稿子也在《勞動報》上出現。他私下立了一個志願:當一個作家。下了夜校的課,不管哪能忙,也不顧疲勞,他要讀幾頁小說才能躺到床上去休息。最近滬江紗廠成立了合唱隊,是他發起的,他自己當然首先報名參加了,可是車間裡工人參加的不多,參加的主要是辦公室裡的職工和脫產的工會幹部。

  他這兩天一碰到工人就積極請人參加。

  湯阿英每天到廠裡來上工下工,別說唱歌了,就是講話也不多,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參加合唱隊,給鐘珮文一問,她愣了一下,低聲地說:「我不會唱歌。」

  「唱歌很容易,你真的不會嗎?」

  「真的不會。」

  「不會,教你。」鐘珮文自告奮勇地說,「我可以教你——不過,我是藥裡的甘草,哪劑藥裡也有;唱歌,也多少懂點,但我也唱不好。」

  「你是有名的男高音,不要客氣。」湯阿英欽佩地望著他。

  「那我教你,好不好?」鐘珮文熱情地問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著他剛才唱的那只歌,想把湯阿英拉起來,說,「我教你唱這只歌。」

  「我沒有工夫。」湯阿英想起自己悲慘的往事,眼睛裡露出憂鬱的光芒。她沒有唱歌的興致,也不願說出來,只好講沒有工夫。

  「唱歌不要多少時間,一天有十幾分鐘就可以了。」

  「我家裡還有事體哩。」湯阿英坐在那張板凳上不動,慢慢低下了頭。

  「現在等余靜同志,反正閑著沒事,我教你這個歌子,好不好?」鐘珮文歪頭問她,像是托兒所的阿姨問小孩子似的,說,「你答應我:好。」

  湯阿英搖搖頭:「不。」

  「你這人!」鐘珮文見她固執地不肯學,有點急了,但又不好發脾氣,只是盯著她望。

  趙得寶的手指按在算盤上,插上來說:「小鐘,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不要強人所難。你喜歡唱歌,要天下的人都唱歌,怎麼行呢?廠裡的工人都參加合唱隊,你還沒有這麼大的地方教哩。聽說報名參加的有二三十個人了,先唱起來再說吧。」

  「二三十個人的合唱隊像啥樣子,開個晚會哪能拿得出手。合唱隊至少要有四五十人才行,」鐘珮文把話題轉到趙得寶身上,說,「你參加一個吧,老趙。」

  「哎喲,」趙得寶吃了一驚,伸出舌頭來,笑著說,「老了還學吹鼓手,算了吧。」

  「你忘記一句古話了嗎:長到老學到老。何況你並不老;

  現在解放了,翻身了,大家都應該歌唱,你為啥不唱?」

  「有你們這些青年唱唱就行了,我們聽。」

  「不,你自己也要參加,我代你報名。」

  「不得到我的同意,你不能去報名。」

  「你是工會副主席,應該起帶頭作用,你都不參加,誰還肯參加?是吧?阿英。」

  湯阿英沒有表示可否地「唔」了一聲。

  「那我參加,——你們要嗎?」

  「當然要!」

  鐘珮文高興得熱烈鼓著掌,一邊高聲地說:「歡迎我們合唱隊的新隊員趙得寶同志!……」

  鐘珮文的話還沒有講完,外邊走進來一個年青的女同志,圓圓的面孔,臉上浮著微笑,腮巴子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兩片嘴唇很厚,有一小半露在外邊,和鐘珮文的個子差不了多少,身子有點發胖,但很結實。她穿著灰布列寧裝上衣,左邊的下擺那兒有些折紋,好像匆匆穿上,忙得沒有時間去熨平。她的頭髮沒有燙,臉上也沒有一點脂粉,渾身卻充滿了旺盛的青春的力量。她步子很遲緩,每邁一步出去都很慎重似的。她一跨進辦公室,馬上被趙得寶看見,他站起來,說:「余靜同志來了,湯阿英等你哩。」

  鐘琍文立刻跑過來,一把抓住餘靜的手,懇求地說:「你也參加一個。」

  餘靜摸不著頭腦,她思索地凝視著鐘珮文:「文教委員,又有啥花樣經?」餘靜慢吞吞地說,「要我參加啥?」

  趙得寶把鐘珮文動員人參加合唱隊的事說了一遍,代餘靜回答了鐘珮文:「你就饒了她吧,小鐘,余靜同志整天忙得氣都喘不過來,她哪有時間參加這個。」

  「越是忙,越要參加;工作時候工作,娛樂時候娛樂嘛。」

  「你還有理論哩?」餘靜笑著說。

  「是呀,誰也說不過小鐘。」趙得寶插上去說,「工會裡有我帶頭參加就行了。」

  「不,唱歌也不好派代表的,余靜同志,你說,是嗎?」

  「我參加一個,小鐘,不過,忙的辰光讓我請假。」

  「好的。」鐘珮文同意餘靜的意見。

  餘靜今年雖然不過二十五歲,可是在細紗間擋車快八年了。上海解放前一年,在地下時期,她參加了中國共產黨。

  滬江紗廠黨的力量很薄弱,現在連餘靜在內也只有六個黨員,其中還有三個是候補黨員。原來的組織關係沒有打通,上海解放以後才打通,建立了支部,餘靜被選為支部書記。她離開細紗間,脫產專門搞黨的和工會的工作。工會建立,她當選了工會主席。她從一清早進廠起,就忙個不停,不是那裡開會,就是這裡談話,或者到中國共產黨長寧區委員會去,要麼,區工會辦事處一個電話把她找去。到了晚上,別人下班了,她還留在工會裡,寫彙報,填表格,做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筆記。

  她雖然這樣忙,卻十分愉快,從來不感到疲倦,覺得越忙,給革命盡的力量越大,就越有勁道。不管工作哪能忙碌,她對於唱歌的興趣,絕沒有因此有些減低,一有空閒,或者是回到屋裡去的辰光,她一個人愛哼幾句,但一旦被人發現,她卻靦腆地閉上了嘴。開會的辰光集體唱個歌,或者是在操場上大家唱歌的時候,她是積極參加的一個。如果要她單獨唱啥歌,她總是羞澀地一扭頭逃避開去。鐘珮文邀請她參加,本來她就要答應的,給趙得寶那麼一說,她又不好開口,等鐘珮文再一次邀請,她很快答應了。她聽說阿英在等她,便走到湯阿英面前,坐在那張板凳上,關懷地問道:「阿英,找我有啥事體嗎?」

  「有點小事,」湯阿英注視著餘靜,嘴唇動了動,猶猶豫豫,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

  「啥事體?」餘靜歪著頭問她。

  湯阿英想:她和餘靜既不沾親也不帶故,更沒有送一份厚禮給餘靜,提出來,餘靜會答應嗎?她怕碰一鼻子灰。話到了嘴邊,她又把它吞了下去。不提,事體不會成功的。她正在左右為難,餘靜開口了:「阿英,有啥事體,儘管對我說好了,自家姐妹,不是外人,有啥不好說的。你大膽說吧。」

  她渾身感到一種溫暖,像是對著最好的親人一樣,心中的話不得不說出來:「我有一個要求,你答應嗎?」

  「你沒有提出啥要求,我怎麼答應呢?」餘靜笑著問她。

  「這個……」她沒有說下去。

  「你家裡有啥困難?」餘靜關懷地問。

  「不是我的事體,」湯阿英話到了嘴邊,又停下來了。「說吧,」趙得寶在一旁聽得有點急了,說,「只要行,余靜同志一定答應的;不行,余靜同志也會馬上告訴你的。余靜同志是願意幫助人的。她辦事一點不敷衍,一是一,二是二。阿英,痛痛快快地說吧。」

  湯阿英抬起頭來,說:「現在廠裡人手夠嗎?余靜同志。」

  「人手還不夠,你想介紹人嗎?」餘靜直截了當地問她。

  「你哪能曉得的?」湯阿英的眼光裡流露出驚奇和欽佩。

  「聽你那口氣,工會主席會猜不出來?」鐘珮文用唱歌的調子說,尾音拖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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