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六


  「對,你說的算。」

  「你說……」

  梅佐賢一句話沒講完,一個青年服務員左手的胳臂上搭拉著一塊白抹布,微笑地走了進來,望著梅佐賢,說:「客到齊了嗎?」

  梅佐賢點點頭:「齊了。」

  「兩位要點啥小菜?」

  服務員的眼睛打了陶阿毛一下,表示並不單純徵求梅佐賢一個人的意見,也請他點一點。陶阿毛沒有吭氣,他的眼光停留在梅佐賢肥肥胖胖的長方型的臉龐上。梅佐賢懂得他的意思:想吃一頓又不好意思開口點菜。梅佐賢一心只想聽陶阿毛的好消息,他倒不在乎吃飯不吃飯,便說:「你給我們配三菜一湯,吃便飯,清爽點。」

  對方習慣地拿下抹布抹一抹桌子,然後很熟練地放到肩上,一邊答道:「有數啦。」

  他知道這兩個客人有話要談,知趣地很快走出去。梅佐賢接下去問:「你說,阿毛,咱們廠裡工會究竟啥辰光改組成立呢?」「快啦,我聽趙得寶說,基層工會委員會月內就要成立。」

  「你摸了摸他們的底細沒有?啥人當工會主席?」

  「我探聽了一下趙得寶他們的口氣,看樣子可能就是趙得寶,他是個黨員,工人當中威信高,有能力,對待工人也好,又是老工人,不要講共產黨會看中他,就是一般工人,也保險選他。」

  「你呢?」

  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時想不起怎麼回答。正好窗外到虹口公園去的一路電車經過,發出清脆的叮叮噹當的響聲,加上車輪壓在軌道上的轟轟的聲音,鬧得聽不見談話的聲音。陶阿毛隨便答了一句:「這地方真鬧。」

  「鬧點好。」梅佐賢抓得很緊,馬上又轉到主題,「我說,你有希望嗎?」

  「希望,」陶阿毛望了梅佐賢一眼,很有把握地說,「當然有啦。這一點你放心,趙得寶他們最近對我的印象不錯,一般工人,更沒問題,覺得我阿毛很好。我現在還要在幾個黨員身上下功夫,像趙得寶呀,秦媽媽呀……」

  梅佐賢聽到第二個名字很陌生,但是又仿佛聽說過,立刻打斷他的話,問:「哪個秦媽媽?」

  「就是領導罷工的細紗間的秦媽媽……」

  「是一二四六嗎?」

  「一點不錯。」

  「早曉得應該把她開除了……」

  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次罷工,梅佐賢向徐義德建議開除幾個罷工的為首分子,殺一儆百,不然以後日子會更不太平啦。徐義德接受他的建議,要他開名單。他這位廠長對廠裡的工人並不熟悉,工人名字一個也叫不出來。工人和他交涉,他注意了秦媽媽的工號:一二四六。這個數字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找陶阿毛商量名單,第一個就想到一二四六。

  陶阿毛告訴他:一二四六是細紗間擋車工秦媽媽,技術好,做生活巴結,在廠裡威信很高。假使馬上開除她,一定會鬧出更大的事體來。不如等一等,找個藉口,再開除,那就妥當些。梅佐賢把這個意思轉告總經理。總經理認為這樣做法對,陶阿毛想的周到,看的遠,既然為首分子一時不動,那麼,在脅從分子的頭上開刀意義也就不大了,索性都等一等,到辰光一齊下手。一眨眼的工夫,還沒等總經理下手,上海解放了,開除工人的事,當然不能輕舉妄動,要看看風聲再講。沒想到秦媽媽是個共產黨,真是出乎梅佐賢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臉上露出悔不當初的神情,嘆息地說:「我當時堅決主張開除她的,總經理贊成你的意見,我就沒有辦法了。」

  「留下來也不錯,現在好向她做工作。」

  「你這張嘴真會說,」梅佐賢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和他們談的來嗎?」

  「當然談的來,並且很投機。」

  「哦!」梅佐賢展開眉頭,露出得意的樣子,望著陶阿毛,說,「你倒給我說說看。」

  「常和他們接近;他們要啥,我就贊成啥;他們反對啥,我就反對啥;有機會,就搶在他們頭裡講……」

  「對,」梅佐賢說,「你今後要多看點報,特別是《解放日報》,要學會用他們的話講。」

  「我就懶得看報。有訂報的錢,我不如去喝兩杯。」陶阿毛有意這麼說,其實他每天在廠裡都看《解放日報》。「唔,」梅佐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馬上對門簾叫道,「茶房。」

  那個青年服務員揭起門簾進來,他知道十個客人有九個客人是性急的,一進門恨不得馬上給他把飯菜擺好,一定又是催了。他一進門便搶先說:「飯菜馬上就到。」

  「先來個拼盤和一斤老酒,快。」

  「得,」他隨口應道,「慢不了。」

  陶阿毛一聽到酒就什麼也不計較了。他說:「你說的對,要看報,特別要看《解放日報》。」

  「報錢我付好了。」

  「那小意思,沒關係。」

  「你應該多學他們那一套,講話要多帶些新名詞,什麼政治覺悟呀,工人階級的領導呀,翻身呀,進步呀……」

  「唔。」陶阿毛聽入了神,想不到酸辣湯的肚裡倒蠻有些貨色,平常不大看得起他,聽他這些話很有道理,其實這一套他比梅佐賢知道的還多,但他有意露出佩服的神情,說,「是的,你說的真好。」

  服務員送進來臘味拼盤和一瓶老酒,梅佐賢給陶阿毛斟了一杯,小房間裡旋即散出一股濃郁的醉人的清香。梅佐賢舉起杯來,說:「來,先幹一杯。」

  梅佐賢只飲了一點,陶阿毛卻把一杯酒喝得乾乾淨淨,連聲贊好:「這個酒真醇,不是和你一道來,喝不到這樣的好酒。」「喝好酒的日子多著呢!」梅佐賢暗示地望了他一下,「你說,這次改組,你當個副的,能夠嗎?」

  陶阿毛認真地想了一下:「當個委員主任啥的,我看,問題不大……」他見了好酒就恨不得一口喝掉,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飲了一半,說,「弄的好,工會副主席也可能弄到手,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梅佐賢看他眉頭一皺,知道他的心理,想起上次在弟弟斯咖啡館談話的情形,緊接上去代他說:「要花點錢,是啵?」

  「啊喲,我的廠長……」

  「噓——」梅佐賢用右手的食指指著他的鼻子,「你小聲點。」

  「你真行,」陶阿毛把聲音壓小了,「你真行!」

  服務員又送進菜來,梅佐賢等他走了,才說:「辦事哪能不花錢哩,」他從口袋裡掏出二十萬塊錢①放在陶阿毛手裡,「不夠,給我說一聲,就給你。」

  ①那時還是用的舊幣。

  「好的好的。」陶阿毛一邊說一邊又飲了兩杯。

  「我還有點事,阿毛,要先走一步。飯錢我去付,你慢慢吃。」

  「你不吃點嗎?」

  「不,」梅佐賢說,「今天晚上有人請吃飯,你一個人吃吧。

  有好消息馬上報告我,副主席。」

  陶阿毛搖頭說:「梅廠長,你別開玩笑。」

  「怎麼?」

  「你為啥叫我副主席?」

  「工會一改選,你不就是副主席了嗎?」

  「現在還不敢說,就是改選,也不一定選上。」

  「那沒有問題。」梅佐賢好像比陶阿毛還有把握,他眯起眼睛說,「今後,我們要密切合作哪。」

  「我聽候梅廠長的吩咐。」陶阿毛見小房間外邊沒有人影,他放低了聲音說,「就是這次選上了,怕也當不長。」

  「那為什麼?」梅佐賢皺起眉頭,困惑地問。

  「最近市面上流傳四句詩,你聽說了嗎?」

  「沒有。啥詩?」梅佐賢歪過頭來,急切地問。

  「這四句是,」陶阿毛右手的食指按著右邊的太陽穴,想了想,才慢慢念了出來,「民國四十年,八魔鬧中原,去了口上口,來了天上天。」

  「梅佐賢睜大了兩隻眼睛:「這是啥意思?」

  「最初我也不懂,後來人家講給我聽,才鬧明白了。口上口指的是日本,天上天呢,就是美國。」

  梅佐賢愣了一下,皺起眉頭一想,懷疑地問:「一九五一年美國要佔領中國嗎?」

  「我聽人家這麼說,誰曉得是真是假。」

  「這是誰編的?」梅佐賢聽陶阿毛的口氣,松了一口氣,露出有點不相信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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