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梅佐賢幾句話說得總經理心裡暖洋洋的,表面上卻謙虛地說:「那也不一定。」

  一陣橐橐的皮鞋聲忽然傳到客廳門外,旋即有一片紅光閃過。梅佐賢問道:「誰?」

  「還不是那個小王八蛋,」徐總經理以充滿了喜愛的口吻說,接著他對客廳門口叫道,「要進來就進來吧。」

  門口出現了一位青年,身穿大紅方格子襯衫,西裝褲子筆挺,褲腳管不大,顯得腳上的那雙尖頭皮鞋越發尖得突出,烏而發亮,和他頭髮一樣的引人注目。那頭髮高高翹起,像一片烏雲似的盤繞在額角上。他是二太太朱瑞芳生的,徐總經理的愛子。

  「又耍啥花樣經?守仁,這麼大了,沒規沒矩,見了客人也不叫一聲。」

  「哦,梅先生,」他輕飄飄地叫了一聲,然後輕視地把嘴一撇,昂起頭來向外望著,兩隻手叉著腰,右腳向前伸開,胸微微挺著,顯出不願叫的神情。

  梅佐賢不在乎這些,也不注意這些,他討好地笑著說:「大少爺越長越英俊了。」

  「唉,這孩子……」徐總經理得意地望瞭望自己的愛子。

  「究竟去不去呀?」徐守仁轉過臉來歪著頭說,「爹。」

  「去當然去,不過……」徐總經理和梅佐賢商量道,「佐賢,這孩子一心要上美國去念書,我總覺得到英國去好。紡織這門學問,英國是有名的,學好了,回來也好幫我管理這份產業。」

  「那當然是去英國的好,總經理的高見不錯。」梅佐賢說到這裡,連忙望了徐守仁一眼。總經理是聽愛子的話的,愛子的主意不好違背。

  果然,徐守仁不同意:「英國,英國有啥好白相?連好萊塢也沒有,我不去。」

  梅佐賢看風向不對,馬上轉舵:「不過現在美國的紡織業發展得也不錯,有些地方超過英國,他學點新技術回來,那對我們滬江會有很大的幫助。」

  「對啊!」徐守仁立即鼓了兩下掌,笑了,覺得梅佐賢這傢伙倒不十分討人厭。

  「去美國也未始不可以。」徐總經理每次總是滿足愛子的要求的,他說,「可是你的英文底子不行,這兩年在聖約翰附中也不好好念書,我看你還是先到香港,把英文的底子打好,再上美國。」

  「這倒是很必要的。」這是梅佐賢的聲音。

  徐守仁一聽到香港,就想起同學們講的香港好,美國電影、美國衣服料子、美國的……要啥洋貨有啥洋貨,他當然滿心歡喜,說,「去就去,明天走。」

  「看你急的,」徐總經理想起香港那片廠,他問梅佐賢,「義信運到香港去的那六千錠子,為啥還沒有裝上?」

  人民解放軍一渡過江,徐義德料到上海保不住,當時沒法把他所經營的企業一塌括子搬走,但也不甘心全部留在上海,他就叫他的弟弟徐義信給他運走六千錠子到香港設新廠。這是一個好去處,國內有什麼變化,那邊有個退步;同時把棉紗儘量外運,變成美金和港鈔存在香港滙豐銀行,即使國內發生啥變化,徐義德也不怕了。他現在站的很穩: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義信最近來信說,廠址不好找,地皮貴,原來二十塊港幣一平方尺,現在漲到三十幾塊了,還是不好找。英國當局限制又嚴,不久以前才搞到一塊地皮,連夜動工蓋廠房,看樣子下個月可以開工了。」

  「再運兩千去,佐賢,你看行不行?」

  梅佐賢把眉頭一皺:「這怕不行。那六千錠子,因為上海沒解放,拆運出去雖則比較吃力,還算順當。現在解放了,要是再搬動廠裡的東西,怕工人不答應。」

  徐總經理給梅佐賢一指點,果斷地說:「那這樣好了,守仁,你到香港去,先到新廠去看看你叔叔,把那邊詳細情形給我寫封信來,催義信快一點開工。」「那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篤定泰山!」他的問題解決了,便連蹦帶跳地跑出去,一邊大聲叫道:「吳蘭珍!」

  吳蘭珍是大太太的親姨侄女兒,她家住在蘇州,因為准備考復旦大學,就住在徐義德家裡。這時,她在樓上大太太的房間裡。大太太低聲地向她說:「蘭珍,這次考大學,你要好好用功。大學畢了業,你的前途就有保障了。」

  「姨媽,你放心,我一定很好準備就是了。」她已經聽姨媽說過好幾遍這樣的話了,怕她再嘮叨下去,說,「我想,考上,大概沒問題。」

  「還是小心點好。」

  「是的。」她聽姨媽的口吻有點責備她的意思,低下了頭,玩弄著手裡的淡青色的手帕。

  「你媽死的早,只丟下你這個女兒,要好好讀書,給你媽爭口氣。」

  她點點頭。

  「你媽臨死辰光,還對我說,要我好好管教你,我也上了年紀,管教不動了,要靠你自己。」

  「我曉得。」她的聲音很低沉。

  「我呢,到了徐家,沒生育過,朱瑞芳她有守仁,林宛芝是義德心頭的肉,只有我無依無靠,義德把我擱在腦殼背後了。我只有依靠你了……」說到這裡,大太太的右手扶著吳蘭珍的肩膀,想起老來的景象,忍不住落淚,嗚咽地說不下去了。

  吳蘭珍用手裡的淡青色的手帕給姨媽拭幹了眼淚,同情地說:「我一定永遠跟你在一道,你別傷心。」

  「不是我傷心,我現在的日子不好過,單是林宛芝那個神氣活現的樣子,我就受不了。」

  「你別理她,好女人不會給姨父當小老婆的。當小老婆的,都不是好東西。」

  「你說的對,蘭珍,」大太太摸摸她的頭髮,說,「朱瑞芳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以為她有守仁這孩子……」

  「也別理她。」

  「可是理誰呢?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多寂寞呀!」

  「我陪你。」

  「你考上大學,你要念書,不能老在我跟前啊!」

  「你可以出去看看戲,聽聽評彈。禮拜六禮拜天我回來陪你……」

  她感激地緊緊握著姨侄女的手。

  徐守仁叫了一聲無人應,提高嗓子,又叫道:「吳蘭珍,吳蘭珍!」

  「我在這裡,啥事體呀?」

  徐守仁又叫道:「看電影去!」

  吳蘭珍對姨媽說:「我不和他去。」

  「去吧,義德喜歡守仁,你可別得罪他。」

  吳蘭珍在樓上勉強應道:「好呀。」

  徐守仁向樓上走去,一路上得意地吹著口哨。

  徐總經理見守仁走了,向客廳裡四下看看沒有人,他把聲音放低,生怕有啥人聽去似的:「佐賢,你說的對,現在解放了,錠子不好再隨便搬了,今後工人吃香了,新工會裡沒有我們的人不好辦事,你看……」

  「我看,我們把工會拿過來,」梅佐賢端起矮圓桌上的上等獅峰龍井茶喝了一口,怕這句話說過火了點,便用話試探著徐總經理的意圖,「你說呢?總經理。」

  「我說,沒那麼容易……」

  「唔,確實不容易,不過,不拿過來呢,辦起事來也不順手……」

  「你倒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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