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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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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江水說著,不知怎的就憤怒了起來,他感到一陣急氣直沖往腦門,兩旁太陽穴劈劈啪啪跳動,他陷在肉裡的眼睛閃著光。 「金花,我跟你講實在的,以後有人對你敢怎樣,你來豬灶找我,我豬刀拿來讓伊好看。」 「我會啦。」女人溫和的、平緩的說,將臉頰貼著男人的臉。「你不要這樣,好像要殺豬似的。」 「我知啦,每回氣一起來就是這款。」 陳江水無助、軟弱的說。适才那突地昂揚起,集中精力要去攻擊的亢奮已消退下去,一種抑鬱的、平漠的荒蕪使陳江水開始說: 「不但殺豬要打稅,撿豬糞也要給人管。」 女人不經心的哼一聲。 「我五歲就出去撿豬糞;背的竹簍快要有我那麼高,阿媽每次都摟著我哭,她自己還要替人家磨豆腐。」 「這樣啊!」女人說。但她顯然經常聽到這類敘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靜的傾聽。 「有一次運氣很好,豬糞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會背不回家,撿滿滿一竹簍,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兩個小孩打了一頓,竹簍也被搶走。」 「嗯。」女人輕輕出聲。 「阿媽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還趕替我編竹簍,那時候我七八歲,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回來。」 「你真的做了?」女人嘰嘰咕咕的笑起來,雖然早知道結果,仍不禁興起的追問。 「當然。我進豬灶,有一班兄弟後,我也攔在路上,把伊們揍一頓,阿甘伯的兒子被揍得躺了好幾天。阿春的兒子比較輕,但眼睛差一點被打出來。」 「不要這樣嘛。」女人莊肅的說,「觀音菩薩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伊們被我打,就是惡有惡報。」陳江水打斷女人的話。 女人噗嗤一笑。 「我就是說不贏你,不過,聽人說凡事要存個底留個後步呢!」 陳江水無可置否的點點頭。 「我比較喜歡聽你講賣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說來聽聽嘛。」 陳江水微些赧然,但還是說: 「我小時候也去賣土豆,我阿媽把帶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籃子裡讓我四處去賣。有一年不知為什麼,連連下了好久的雨,我賣了很多土豆,就是……」 「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裡四處跑,大人買土豆騙騙小孩。」女人替代的說。 陳江水陰沉的一笑。 「你都記得還要我講。」 「我喜歡聽。」女人張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來,都講很奇怪的事情給我聽。」 「什麼事情?」 「怎樣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復她的不經心,「你還沒有講水淹到胸脯那一次。」 陳江水順從的、和緩的說: 「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宮附近水先是到膝蓋,我籃裡還有一些土豆,怕賣不完會黏,就再去賣,沒想到水一直漲上來,一下就漲到胸脯,我差點被水流走,還好附近有一株大榕樹,趕快爬到樹上。」 「你的籃子和土豆呢?」女人問。 陳江水喝喝的笑了起來: 「哪還記得。」 女人沒有立即接話,有一會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說: 「我們草地人,沒得吃好穿好,不過我小時候,我們家一碗蕃薯稀飯吃是有的。」 陳江水的臉面陰暗了下來,不再接口,兩人並躺在床上,屋外斷續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一個尖高的老年男人聲音特別出眾,拉得又直又長的音調呼喚:豆──花,杏──仁茶,咿咿啞啞的直召喚過去,鄰室房間也開始有人語、開門、東西碰撞聲。陳江水啊的打了個長呵欠,伸一伸腰,從床上坐起來。 「要走了。」他說。 女人忙也起身,從竹椅上拿來衣褲,陳江水接過,套上一條黑色寬腳的本島褲,再披上一件洗得灰藍色的青布對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個油鼓鼓的大肚子。 女人這時早從釘上取下麻繩綁的豬頭,唉喲叫了一聲好重,什麼也沒說的遞給陳江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絕不以為帶來的豬頭是給她的認命,使陳江水有些訕訕,不免解釋: 「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來再帶肉給你。」 女人點點頭,沒有說什麼,甚至陳江水從腰間拿出一把錢給她,仍不曾開口。房內鬱鬱的因日午而有著沉悶的熱氣,女人這回沒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著,臉上全無脂粉,她叉開雙腿,微挺出肚子的站著,看來只像個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婦女。 陳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陽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幹!」陳江水瞇著雙眼喃喃咒駡,拎著豬頭,不怎麼看路都可熟悉的搖搖晃晃走出「後車路」。 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來像一堆破爛,只有兩頰高腫,猩紅紅的一片,乍看還以為是對肥腴的下顎。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飯菜卻已整齊的擺在桌上,陳江水不曾搭睬,自顧坐下吃飯。 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對豬腳,陳江水筷子一摔正想罵出口,已經切成小塊用醬油煮過的豬腳看來只像一碗帶皮的豬肉,了無昨夜拿來祭拜的豬腳形狀。陳江水拾起筷子,匆匆吃過飯,大步向外走時才丟下一句話: 「豬頭是要拜普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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