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六〇


  程仁突然像從噩夢驚醒,又像站在四野荒漠的平原上。他搖了搖頭慢慢踱到院子裡來,抬頭望瞭望秋涼的天空,星兒在那裡幽閒的眨著眼。上屋裡已經沒有鼾聲,只聽見四圍的牆腳下熱鬧的蟲鳴,而那對面雞籠裡的雞,卻在那黑暗的狹籠裡抖動著翅膀,使勁高啼了。

  「不要落在群眾運動的尾巴上,不要落在群眾的後面,不要忘記自己從哪裡來。」這些話又在程仁的腦中轟起,但他已不再為那些無形中捆綁著他的繩索而苦惱了,他也抖動兩肩,輕鬆的回到了房裡。

  47.決戰之前

  這家的人跑到那家,老頭子找老頭子,青年人找青年人,婦女找婦女,人們見著時只用一個會意的眼光,便湊攏到一起了。他告訴他這件事,他也告訴他這件事,他們先用一種不相信的口氣來談,甚至用一種驚駭的聲調,互相問詢。他們去問那些靠近幹部的人,去問民兵,有的就去問幹部。消息證實了,可是消息也增多了。有人說當張正國去到錢文貴家的時候,已經找不著他了。後來是在圈牲口屋裡的草堆里拉出來的。有的說他還躺在炕上,看見張正國時只說:「啊!你來了!咱老早就等著你的。」又有人說民兵都不敢動手,張正國捆了他一繩子。還有人說他走的時候,把一雙新洋紗襪子也穿上了,還披了件青呢大衫,怕半夜冷哩,嗯,說不定是怕撈不到一件像樣的衣服回老家咧。

  年老的女人們還坐在灶頭燒早飯,可是年輕的人連吃飯也沒有心腸,一群群的繞到許有武的門口去瞧。門口有個放哨的民兵不准他們進去,他們說找人,硬闖進去了。他們鑽進那幾戶人家,問他們,他們說也沒見著咧,只知天還沒亮就有人鬧起來,人是關在後邊的一個較遠較小的僻院子裡。那裡只有一大間柴房,如今柴也沒有,只有一個土炕,一些爛木料。他們還要往裡去,小院的門關的緊緊的。裡外都有民兵,他們只得退回來。還有人以為在門縫裡瞧見了錢文貴,說他很悠然的在搖著扇子。

  有些知道的人便說:「昨天縣裡的老章下來了,別看人長得嫩,到底是拿槍桿出身,在咱們地區混了不少時候,經過場面。辦這些事,文縐縐就不行。」

  街上像趕集一樣的人來人往,黑板報前擠滿了人,前邊的人念著,後邊的人聽著,念著聽著的人都笑了。他們站到合作社賣東西的木窗前,伸著頭往裡望,看見有幹部在裡邊走動,便扯長耳朵想聽到些什麼。

  那個顧長生的娘飯也顧不上燒,把她稀薄的頂發抿了抿,又站在街頭了。她女兒時時跑出來叫她回去,她也不回,她一望著有人過路就問:「咱村子昨晚上扣下了人,你知道麼?」

  人們知道她話多,不愛理她,馬馬虎虎答應她一句便走過去了。也有人會因為高興,便忘記了她的脾氣,她便湊過來說道:「嗯!這可見了青天啦!要是咱村子上不把這個旗杆扳掉,共產黨再賢明太陽也照不到的。從前咱長生他爹,趕冬裡閒空點,有時賣個花生餅子,他說咱們賺了錢,沒有孝敬他,在年裡把他爹的籃子收了。他爹沒法,送給他十斤花生,一斤白糖。這可反把他臊了,把送去的東西倒了一地,說咱們看扁了他,硬加上咱們一個違法的罪名,要把他爹送到大鄉里去懲辦。他爹是個老實人,沒有法,叩頭,賠錢,總算沒送去。後來又要把咱長生送到鐵紅山去當苦力,鐵紅山誰不知道,有去路,沒回路的,咱們又把一隻豬賣了。嗯!咱總得要回咱這只豬來的,總有七八十斤啦……」

  那些積極分子,像郭富貴、王新田,侯忠全的兒子侯清槐都更擠到合作社來,跟在張裕民,李昌他們後邊往韓老漢家裡跑。他們願意找那些工作人員,從他們那裡得到更多的啟示。

  民兵也好像多了,川流不息,有時幾個人一串串的跑,像發生了重大事件一樣。人家問他們什麼,他們也一本正經的不說。

  侯殿魁也走出不了,仍舊悄悄的坐在牆根前,天時還早,太陽只照到牆頭上,他還披了一件夾衫,裝曬太陽呢。他趁著大夥兒不注意的時候,偷聽幾句,放在心裡捉摸。侯清槐偏愛往這裡走過,每走過總露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有時就高聲向旁人說:「咱們要一個一個的來收拾!」

  剛剛在昨天把兒子關在屋裡的侯忠全,一早就聽到那個羊館老婆跑來嘰嘰咕咕,他平日看不上這個女人,嫌她愛說話,愛管閒事,趕忙走到屋子外邊去。但他仍舊聽到她們所說的內容了,他捨不得不聽下去,站在窗外撥弄掛在廊上的幾根火絨,不走開,他不敢相信有這回事。羊倌老婆走了,他老婆也像看賽會的那麼高興的出去了。兒子女兒不在家。他忍不住站在門口望望,一會兒他侄子李之祥走來了,李之祥別話都不說,只說:「姑爹!咱看你那個皇曆使不得了,如今真的換了朝代啦。」他也只說:「怎麼?真的?」「對,扣起來了,要大家告狀咧!」「該個什麼罪?」「咱說該個死罪!」老頭子不說了。禁不住有些驚惶,好像一個船客突然見著大風浪來了似的那種說不清的心悸。又覺得喜歡,這種喜歡還只能深深的藏在心裡,好像一下看見了連夢想也不敢去想想的東西實現了,東西就放在手邊,卻還要隱飾自己的感情,不願動手去拿,惟恐把這東西駭跑,現實仍舊又變成一個幻影,他只能用懷疑的心情,反復的問自己:怎麼搞的?真有這回事麼?但最後他扔給了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壞人,終有壞報,因果報應是逃不脫的!後來他也忍不住跑出去,裝著並不打聽什麼的樣子走到大街上去,他朝人多的方向走,慢慢便也踱到戲臺的場子跟前了。他看見人太多便背轉身,躲到一邊去敲他的火鐮,卻在這一敲的時候,他看見坐在牆角落裡像個老乞丐的侯殿魁,他還看見那個一貫道正在悄悄看他咧。他覺得像被打了一樣,那悄悄的投過來責罰的眼光,反使他抬不起頭,他趕忙把兩手垂下,彎著腰,逃走了。

  小學生也不上學,站在學校門口觀望,有些人又跑到學校裡面去,看不見什麼又退出來了,別的人也跟著去看看。兩個教員都不知忙什麼,一個跑進,一個跑出。人們還抓著任國忠問呢。任國忠心慌得很,想回家去,看見民兵太多又不敢,他想騙自己:「你怕什麼?你又不是地主,又不是漢奸,又不是『方塊』①,又不是這村的人,教書還有錯,不怕,他媽的錢文貴扣起來了,活該,與你有什麼相干?」但心總是不安,為什麼章品昨天叮囑他要等著他呢?他有什麼鬼事要找他,這會兒還有好事!他的確沒有辦法可以離開這個村子。那個老吳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老在他前前後後轉,他走到什麼地方都看得見那個紅鼻子在眼前晃。

  ①指國民黨特務。

  後來章品也出現了,他還是穿了那件沒領的襯衫,光著頭,沒穿襪子,用根繩把鞋子系上,衫子薄,看見腰上有件東西膨了出來,下邊還露出了一塊藍綢子,人們都圍了上去,七嘴八舌,他不知聽誰的好。

  「老章!你把咱們村搞完了走吧。」

  「你們要把錢文貴怎樣啦?」

  「什麼時候鬧鬥爭呀?」

  「早就該扣他了的。」

  「哼!不扣起來,誰敢講話?」

  「這一下可是毛主席給咱做主啦……」

  章品看見人們這樣高興,也禁不住愉快的笑著,兩片嘴唇笑開了就合不攏來,又拿手不住的去摸那伸長在外邊的脖項,便說道:「你們看吧,還是誰的力量大,只要老百姓樂意怎樣,就能怎樣,如今可得大家緊緊的團結著,只有團結起來才能推倒舊勢力,才能翻身!你們村上頭一個尖已經扣下來了,你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把頭一尖扳倒了,就不怕了,有什麼,說什麼,告下狀來好辦他,咱們縣上給你們撐腰,腰壯著咧,不怕!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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