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五六


  「這個村子過去工作沒有做好,」章品又說下去,並且望著張裕民,「不能怪你們,主要咱負責,區上也沒有經常領導,幫助都差勁。你們想,連六區的老百姓都告訴咱說你們村上最壞的要數錢文貴,說許有武都沒有他陰險狡猾,可是咱們幾次也沒有打擊他。你今年春上就同咱講過,可惜那時咱沒有深刻調查,找了幾個幹部談談,大家也沒提他,馬馬虎虎就決定了侯殿魁,佈置了下去。侯殿魁也不是好傢伙,可是不碰錢文貴,老百姓就不敢起來說話。那次會上就幾個黨員說了話,叫口號,出拳頭,看起來熱鬧,如今想來,那只是不得已罷咧。你們總罵侯忠全落後,實際是咱們沒辦好。老張!你這人別的都好,耐得起窮,堅決不自私自利,也能團結幹部,你原來也不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這件事上你的顧慮未免太多了。你反省反省是個啥原因!是個什麼壞東西作怪。啊!哈……」

  他笑得是那樣的坦白,引起許多人都笑了。這氣氛也傳染給張裕民,他也愉快的哈哈笑了起來,並且不覺的模仿著他去摸摸脖項說道:「腦子糊塗是一個原因;沒有真真為老百姓著想,『怕』是第一條道理。唉!總是怕搞不起來,又疑心這個,疑心那個,心想要是鬧不起來,扳不倒他怎麼樣呢?不是白給咱丟臉,又要受批評嗎?咳!這次總算咱不勇敢,咱有自己打算,咱沒有站穩腳跟啦!這次還幸虧楊同志,三番五次同咱計謀,憑良心說話,咱可不是存心啊!哈……」

  老董也說自己放棄責任,馬馬虎虎,一心只跑裡峪,就為了幹部說要替他分三畝葡萄園子。唉!總是農民意識,落後……

  胡立功也笑著問他那頭親事訂了沒有。老董臉也臊紅了,連連否認道:「那可不敢,那太笑話了……」

  在這樣的笑話之下,文采也比較有些釋然了。胡立功又問起張裕民找物件的問題,張裕民很老實的否認,李昌才說明過去有一次張正典說要把他的寡婦表嫂介紹給他,「張三哥沒答應,說自己一個窮光棍,養不起老婆,張正典還叫咱勸他。咱跟三哥說,三哥還把咱罵了一頓。聽說他表嫂男人死後也有些不規矩,張正典倒反造謠,可不是有意使壞心眼。」

  胡立功卻打趣他說,這也沒有什麼不好。人財兩得,難道當了支部書記還能不討老婆?他一定要替他找一個,不吃喜酒就不離開村子咧。

  於是李昌的那個十四歲的童養媳婦也成為笑話的資料了。這時空氣便慢慢松緩下來,活潑起來,文采也就加入了。章品也是一個年輕人,自己也還是個光棍,卻很老面皮的說有一次一個婦女主任握過他一次手,他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同那婦女主任做了一次正式的談話,要她以後努力工作,注意影響。

  正談到很熱鬧的時候,趙得祿、程仁一同闖了進來,他們也笑得不止。但他們卻催他們去吃晚飯,不得不給半天的緊張的生活做了一個結束,而且得準備晚上的黨員大會。

  45.黨員大會

  張正典從他丈人家裡出來,打算去合作社,又打算去找文采同志,想把章品到村子後的情況打聽打聽。他丈人向他說了不少話,他心裡忐忑不安,但他又想著文采曾經再三說過,是抗屬就應該另眼相看,而且文采是打張家口下來的,是個有來頭的幹部,章品未必敵得過他。他老婆也跟在他後邊,頻頻的囑咐道:「可得聽爹爹的話,你可得記住呵!要是他們真想,——唉!你就千萬別再去了,趕快回家告訴咱。唉!到時候總要圓滑些……」

  天已經黑了,如眉的新月掛在西邊天上,薄弱的一層光照了東邊半截牆。四方的牆根下都有蟋蟀在瞿瞿的叫,天氣已經含有秋意了。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乘涼的人,張正典也低低的叫老婆放心,要她先回家,自己很快就回來。老婆還想說什麼,卻從牆角轉出一個人,大聲的問:「什麼人?」張正典已經看出是一個民兵,一手拉住受了驚的老婆,也大聲說:「你還不認識,是咱,是治安員。你那麼大嚷些什麼,要有壞人,也給你駭走了。」

  「啊!是治安員,張三哥找你找了半天,叫你到韓老漢家裡去。」那個民兵走近了,卻仍舉著一杆土槍。更把那個女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什麼事?縣上的老章走了沒有?他在哪裡?」他又隨即撞了他老婆一下,接著說:「你先回去吧。」

  「嘿!那可不是治安員?」這時從黑暗裡又轉出了兩個人影,「你到哪兒去?可把人好找,原來在這裡放哨呀!」這是李昌和趙全功,他們嘻嘻哈哈的便抓住了張正典,拉著他便走。

  張正典只得說:「開啥個玩笑,拉到哪兒去嘛!」

  那兩人又笑說:「你又不去探親,屁股後邊跟個老婆做啥嘛!也不怕給人笑話。」

  張正典擔心著,好像對某些不祥之事有著微微的預感,他問道:「你們又不開農會了,章品對咱們昨天鬧架的事怎麼說,那可怪不上咱,誰也知道是劉滿存心搗蛋的呵!」

  「章品啥也沒說,盡在那裡和文采他們談白槐莊李功德家裡的事。沒收出三千多件衣服,沒一件老百姓能穿的,全是些花花綠綠的綢旗袍,高跟鞋。又說他那個續弦老婆可厲害,一滴眼淚水也沒掉,直著脖子走出她那間滿房玻璃傢俱的正房,住到廚房旁邊,過去給廚子住的一間小房裡去了。」趙全功還保存著聽這些故事時候的濃厚趣味。

  張正典也說:「老早咱就說過咱們就沒有那麼大地主,沒鬧頭,數李子俊家裡富些,又給逃走了。你們看今晚會不會談到咱昨天鬧架的事?」

  李昌一句也沒說,只問:「你怕什麼?」

  「怕,」張正典不愛聽這種話,所以答應:「咱什麼也不怕,咱一不是地主,二不是漢奸,自入黨還不是他章品批准的,他能把咱怎麼樣?」

  老韓門口也站得有民兵。張正典想:「土地改革,總不能拿咱開刀啊!咱昨天曾經說錢文貴是抗屬,這話也沒錯,文主任也這麼說的。上次定成份又不是咱定的,咱才不怕咧。」

  房子裡裝不下,人都坐在院子裡,看不清面孔,院子太大,雖說只有二十來個人,也就顯得很熱鬧。

  這一群人大半都是解放前的黨員,都是生死弟兄,誰對誰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所以這院子的空氣就顯得很融洽,加以有了章品的參加,更為活躍,仿佛許久沒有這麼多的人在一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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