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五三


  同他一道工作的人,也常同他開玩笑,學他的手勢,摸著光頭,摸著脖項,那個瘦長的脖子是伸在一件沒有領的襯衫上面的;學他的聲音,有些急躁,但卻是果決的;也學他的笑,天真的笑,那在解決了問題之後滿意的天真的笑。但人們卻不能輕視他,並非因為他是部長,而是因為他對群眾的瞭解,和處理問題時的老練。

  他的老練和機警的確只是因為環境逼迫他而產生的。當他脫離青年工作到察南的時候,他還不夠十九歲,開始連杆槍也沒有,常常只兩顆手榴彈。偽甲長瞧不起他,以為同這樣一個孩子辦事要容易得多,還常常考他,試試他喝過墨水沒有,識多少字,會打槍不會。他要學著應付人,學習懂得別人的圈套,他不只要會拿眼睛看,並且還要會拿鼻子聞。當他每進一個村子之前,就要能嗅出村子的情況。那時四處都是陷阱,只要他走路重了一點,咳嗽大了一點,睡覺沉了一點,都會有生命的危險的。他到這裡工作已經有了三年。剛來的時候,跟著別人跑,後來單獨負責幾個村子,慢慢負責一個區,又要發展党,又要建立武裝,終於消滅白點村。他吃的苦是說不盡的,他自己就懶得說過去的事,因為太多了。

  有幾次一月多找不到熟的吃,並且還常常吃生的南瓜,生的玉米。同在一塊的人犧牲了。也有擴大了來的遊擊隊員又投了敵,反轉來捉他,他跳牆逃走過。他要沒有鷹的眼睛善於瞄準和鹿的腿跑的快,敵人就會像捉小雞一樣的把他捉住的。有一次他到一個靠近據點的村子去,還是第一次去,村子上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打聽到偽甲長的家,這個偽甲長是一個大地主,他一進門,便拉住了他不放。恰巧敵人進了村,在大街上找甲長呢,偽甲長忙把他帶到後門,說你從這兒逃走吧,咱不害你。可是他不走,他怎麼能放心他,敢於走呢?他說:「走,不,咱還剛來呢。請你先把你兒子叫來,陪咱呆一會,你再出去陪日本人吧,告訴你,敵人什麼時候進來這院子,咱就什麼時候打死你兒子,你大約是明白人吧!」

  於是他抓住地主的兒子爬伏在房子裡的窗戶後邊,舉著槍,等著。甲長一點也不敢怎麼樣,過了好一會,把敵人打發走了,回來看他,他倒沒有什麼,那兒子卻尿了一炕。後來這事被傳了出去,誰也想看看他。老百姓說好厲害,八路軍的人都有這樣大膽,那還怕什麼日本,中國再也不會亡了。他就在這種艱難的環境中,懂得只有鬥爭,只有堅定才有出路;懂得怎樣來制伏敵人;更懂得一切應該依靠誰,怎樣才能從老百姓中找到最可靠的朋友——窮人了!

  他從靠近淶水縣的紅峪一直向北走,打開了一個村又一個村,慢慢就到了這桑乾河下游的南岸。那時這老三區就成為他最活動的地方,三區的遊擊隊也是有名的,一直到現在這一帶的民兵還是比較有規模,能自動的擔負一些工作。

  自然第一個到暖水屯來的八路軍就是他。那靠山的一排葡萄園子,就常常成為他的家。在冬天的夜晚他就住在那看園的小屋裡,或者一個土坎坎裡,左手拿一個冰凍的窩窩,右手拿一個冰凍的鹹蘿蔔,睡一會又跳一會,為的不讓腳給凍僵了。後來村子上工作健全了些,他才常到西頭的土屋裡來。開始認識他的並不多,但多知道有個章品同志,那些人只要知道章同志到了村上,他們就會自動的為他警戒。後來他在村子上露面了,認識他的人就多了起來。

  人們都叫他章隊長,又叫他章區長,也有叫老章的,如今更叫他章部長了,可是不管叫他什麼,他們都同他是一樣的親熱。他們是一同共過苦難來的,自從有了他,人們才對黑暗有了反抗,對光明寄與希望;人們才開始同強權鬥爭,而且得到了勝利。他的困難的環境和艱險的工作,人們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相信他為了老百姓,為了中國的窮苦人民才那麼拿生命去冒險同死亡做了鄰人的。他們互相依靠著戰鬥了生存了下來,所以他們就有著同一般人不同的,更其理解和更其融洽的感情。

  章品前兩天就接到縣委書記來的信,並附有暖水屯的彙報。縣委書記告訴他,那裡由區上委派了一個缺少經驗的知識份子去工作,兩個多星期了,還沒有發動鬥爭,內部也還存在些問題。區上的同志又認為對於這群文化比較高的人沒有辦法,他們希望縣上派人去幫助解決。因此便要他就近過河去視察,那裡的情形他也較清楚。他接到信後不能馬上走,順便問了一下附近的老百姓。老百姓卻都說暖水屯可鬧好了,今年恐怕要數暖水屯鬧的好,暖水屯的農民都排隊伍去沙城去涿鹿城販賣勝利果實;今年果子出產又好,哪一家也能分個幾十萬吧。咱六區土地是肥,可是一棵果樹也沒有,地主大,土地集中該好辦,可是土地大半還在外村呢,鬥的時候使勁,分的時候好處落不到自己頭上。

  ……這些消息使他很高興,所以他便又遲了一天才渡過河來,他還計畫當天晚上又趕回六區去。他認為這個村子是比較有可靠的幹部,和較好的群眾基礎。雖然也屬於新解放區,但在抗戰期間就有了工作,改造過村政權,而且也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事的。他並沒有料到當他來的時期,這村子上正處於一種較混亂的狀態,尤其是在村幹部之間。他們議論紛紜,而這種議論又還只成為一種背後的耳語,這就更造成彼此的猜疑,和難於有所決定的了。因此章品的出現就更容易看出來恰是時候,也更有他的作用了。

  43.咱們要著起來

  章品站在街口上,想看看有熟人沒有。忽然從後面轉過一個人,用力的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好大的眼睛,真是到了縣上工作,就不認識咱了,咱在後邊跟了你半天。」這正是那黑漢子張正國,他橫掛了一杆三八大蓋,愉快的咧開著嘴,更接下去說道:「還是單人匹馬的走,縣幹部嘛,也不跟個帶盒子的,威武威武?」這個容易在人面前害臊說話的漢子卻並不怕年輕的部長,看著他那沒領的襯衫和光頭覺得好笑。年輕的部長也給了他一拳:「你這個傢伙,做啥要嚇唬人呀!」

  張正國卻正色道:「咱在莊稼地裡老早就看見你了,看見那個壞小子向你嘀嘀咕咕,咱就沒叫你,咱告訴你,他的話不能聽,」他又湊過臉去,悄悄的說:「咱別的都不怕,就怕把這個人跑了。知道麼,就是人稱賽諸葛的,嗯。」

  「老章!啥時來的呀!怎麼悄悄的不給人知道?嗯!昨天咱們村可鬧騰咧,你來遲了。」有幾個人從對面走過來,章品便一個一個去問他們好。

  他們也笑說道:「看你把褲子卷得這麼高,到了縣城裡,還這麼個土樣子,紙煙總會抽了吧,來,抽一根。」

  大家看了看沒有外人,有一個便低低的說道:「老章!昨天咱們村打了架,今天還沒解決啦,說今晚開農會解決。你看劉滿可能贏?」也不管別人知不知道就這麼提出問題來了。「贏不贏就看咱大家敢不敢說話嘛!老章!咱們找張三哥去。」張正國忙著往頭裡帶路。

  章品還在一邊向那群人說:「一個人力量小,大夥兒力量就大了;一把麥秸不頂事,一堆麥垛就頂事了。劉滿打了先鋒,你們跟著就上去嘛!幹部是你們選的,雞毛令箭是你們給封的,誰要不替你們辦事,不聽你們指示,你們可以重選嘛!……」

  轉過彎走到了小學校門口,老吳從裡面跑出來,也忙著打招呼,並且說:「可把你盼來了,帽子也不戴一頂,看把你曬的,進來喝口水吧。」章品走過去同他小聲說了一句話,他連連點頭,看見人很多,也沒說什麼,後來看見章品要走了,才說:「老章!看一段黑板報吧。」

  旁邊也有人跟著說:「嘿!看看咱們老吳的順口溜吧,人家見天編上一段上報,編得怪有趣的,村上啥事他不清楚?」

  章品真的走去看了一段。

  人越圍越多了起來,遠遠的牆根下有個老頭坐在那裡曬太陽。張正國碰了一碰章品,章品認得那老頭是一貫道的侯殿魁,他問:「他病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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