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五一


  這次劉滿卻不再鬧了,只好在心裡懷恨。後來又有人告訴他說張正典原來是想拿三畝地換他一畝半地的,並沒安什麼壞心,後來是聽了他丈人的話,才想貪便宜,借他是個治安員來欺負他的。劉滿就更灰心,地也因為不能及時澆水,莊稼也長不好。別人高粱長的一丈多高,穀穗穗又大又密,他的高粱就像他那個常常害病的女人,又瘦又軟弱,連陣風也經不起似的。他為著一去地裡就生氣,好像看見自己撫養的孩子給人糟踐了似的難受,有時便看也不去看。從此他便同張正典結上了仇,他總希望有一天能把道理給評出來。

  張正典原也沒有把劉滿放在心上,但自從這次區上下來人鬧土地改革以後,他便覺得劉滿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他會常常看見劉滿跟在他後邊,常常覺得從劉滿那裡射過來的眼光有一股復仇的鋒芒,並且還會聽到劉滿流露出刀一樣的話語,這更刺著他的隱痛。在開始的時候,他只害怕把自己拉進鬥爭的漩渦,他明白由於自己的婚姻,和很多意見的分歧已經得不到一部分幹部的支持,也明白莊稼主對自己是有所不滿的。

  所以還只不過因為老婆和姻親關係,不自覺的對錢文貴有一點同情,實際也的確是因為他年輕,沒經驗,沒有階級覺悟受了他丈人的欺騙。但現在他卻為了自己的安全,有意識的明白自己需要憑藉一種力量來把劉滿壓住,不准他起來。只是,憑藉什麼力量呢?於是他不得不更為關心,和極力活動來保持他丈人在村子中的勢力。他便不得不背叛了張裕民,而且小心的應付著這一群幹部,把一些聽到的,意會到的情況都拿去告訴錢文貴,同他商量,聽他的話。

  張正典並不是一個富有的人,只有幾畝地剛夠過日子,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一樣的受財主,狗腿,漢奸,甲長的氣。他念過兩年書,也有一把力氣,能受苦,脾氣暴躁不能受氣,敢和有錢人抬杠,自從村上有了黨以後不久,張裕民就把他發展進來了。他一進來就表現得很積極,他比張裕民會說話,一到出頭露面的時候,他總是走在張裕民頭裡,接著他便當了治安員。去年暖水屯一解放,這群人就更得勢了。錢文貴看見換了朝代,自己便收斂了許多,但他恨這群人,總想慢慢設法降伏他們。一方面把兒子送去當兵,在了八路,有了依靠,村幹部就不好把他怎樣。錢義走時還留下了話,要是誰敢得罪了他爹,他回家時便給誰「黑棗」吃。張裕民他們後悔叫他兒子走了,卻也沒辦法,村上人的確又多了一層顧忌。

  錢文貴又想借女兒擠入村政權,張正典被他的甜言蜜語,被他給女兒的賠送所誘惑,同時黑妮姐姐也很能如她父親的意思,幫助父親一下就把這個治安員俘虜過去了。自然這也有它的作用,幹部們有時便礙住情面,不好說什麼了,莊稼主更是不敢吭氣。可是這倒並沒有完全達到錢文貴的理想,治安員在幹部中陡的失去了信任,他漸漸被疏遠了。雖然這次土地改革,他又積極了起來,而且極力衛護他的岳丈,錢文貴卻看得出他還是很孤立,於是他就不得不又去打程仁的主意。只要程仁有點動搖,他至少也可以利用治安員去鼓動群眾,反轉來把農會主任打倒,這樣便給陣容擾亂了,甚至治安員可以從中取得群眾和幹部。但他不料碰到了一個頑固的侄女,軟硬都調不動她。他的確恐慌了幾天,但果子的統制,卻使他鬆懈了,十一家裡面並沒有他的名字,這不就很明顯的表示了村幹部對他的態度麼?可是他沒料到張正典和劉滿會打了起來,他們衝突的原因,恰恰正為了他的沒被統制的果園。

  劉滿在果園裡大聲的諷刺著說幹部鑽到了女人褲襠裡,變成狗尾巴了,又說治安員給治到漢奸窩裡去了。誰也不敢附和他,卻有些人暗暗鼓勵他,他就更說開了,指著錢文貴的果子園罵,一句一句都特意的罵給張正典聽。張正典本來也不是個好惹的人,為的怕把自己牽扯到鬥爭裡,已經在裝聾裝啞,如今怎麼能受這種羞辱,幾乎當著全村的人?他也仗著這次地主名字中沒有錢文貴,膽壯了好些,所以也就回罵了。劉滿似乎在精神上已經有了準備,他相信有很多人都會撐他的腰,便劃開了,巴不得他回罵,於是更嚷得不行,張正典只好動手來止住他。劉滿還想趁勢鬧起來,任天華他們卻把張正典勸走了。

  張正典也怕吃虧,就離開了園子,想找幹部幫忙,再來制服劉滿。這件事不只引起莊戶主兒的注意,同時也把錢文貴緊張起來了。尤其是果園裡驟然的安靜,使他預感到有一種於他不利的暗影。他焦急的等著張正典的來到,他盤算著另開局面的棋局,而且不得不要使用他的老婆,這已是他最後的一步棋了。

  這時張正典卻正在合作社大罵,他找著了張裕民,程仁一群幹部也都在那裡,他聲言要把劉滿捆起來,他說這是他治安員的職責,他說劉滿破壞了土改,他聲勢壯大,好像連幹部們也都有了過錯似的。但大家回報他的冷淡和嚴峻,卻把他聲音慢慢的壓低了。沒有人同情他,也沒有人反對他,但他看得出這裡面卻充滿了異議。最後張裕民只這樣說:「你回去吧,用不著捆人,咱們誰也不捆,農會要調查這事,一切歸農會處理。」

  張正典還想聲辯,還想說自己是治安員,可是大夥兒都勸他回家去,他不得不走出來,懷著滿心恨惱,又無處可走,不覺得便又朝著錢文貴家走去。當他完全感覺在群眾中孤立的時候,他就會越靠近他,到他那裡去拿點主張來。

  41.打桑乾河涉水過來的人

  這次口角,人們雖然不做聲,卻都明白它的性質,不願在吵架的本身上來評論曲直。劉滿找人生事有什麼不對呢,他天天飯也不吃,活也不做,像熱鍋上螞蟻,誰也清楚是為樁什麼事。村幹部也不會不明白。大家心裡都有數,那就不需要多說,只看村幹部對這事怎麼辦了。他們退回到家裡,互相以全部理解的眼光來談話,他們再不願交換關於果子的事,只用嘲笑的聲音把他們的不愉快,不平之感送走。從村子上的表面看來似乎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但卻不真是這樣平靜。在許多家庭裡已經引起了小聲的爭論。

  無言的爭執,在許多人的內心裡,兩種不同的情緒鬥爭著。他們的希望,已經燃燒起來了,卻又不得不抑制住,甚至要拿冷水去澆。更有一些人再也不能站在冷靜的地位,也不願更考慮自己的前途,他們焦急的去找張裕民,去找李昌。民兵們便和他們的隊長說,他們自動的嚴密的放哨,怕再有什麼人逃走,李子俊的事已經使他們覺得很難受了。

  李之祥在他的老婆鼓動之下,邀了他兄弟李之壽去找李昌,把過去聽到的關於裡應外合的話全講了,而且他責備道:「他們不圈他的果子是不公平的呵!你們怎麼能把他劃成中農,你們就不怕莊戶主說你們做了他的狗腿子麼?你們會真的聽了治安員的話去捆劉滿麼?你們知不知道如今誰的心眼都贊成著劉滿呢!……」

  李昌這個快樂的年輕黨員,跳起來了!他跺著腳,急躁的說:「為什麼你不早些講,這樣的大事你們聽見了也不說,啊呀!這還了得,讓我去找張三哥,唉!……」

  侯清槐被他父親關在屋子裡,他威嚇他父親道:「你要不放咱出去,咱放火燒了你這屋,看你怎麼樣。」侯忠全彎著腰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歎著氣。他的女兒在他身後跟著轉,向他要開門的鑰匙。他老婆噘著嘴,坐在門外的一個草蒲團上,她已經弄糊塗了,不知同情哪一個好。

  「咱又不出去殺人,你怕什麼嘛!咱的好頑固的爹!咱們剛剛翻過身來,總還得使把勁,咱們不能又躺下,讓人踩在腳板心啦。你是一個死頑固,你的心再也不能精密了,你要再不開門,咱真的燒房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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