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個女人便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她望著樹,望著那綴在綠樹上的紅色的珍寶。她想:這是她們的東西,以前,誰要走樹下過,她只要望人一眼,別人就會賠著笑臉來奉承來解釋。怎麼如今這些人都不認識她了,她的園子裡卻站滿了這麼多人,這些人任意上她的樹,踐踏她的土地,而她呢,倒好像一個不相干的討飯婆子,誰也不會施捨她一個果子。她忍著被污辱了的心情,一個一個的來打量著那些人的歡愉和對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的想道:「好,連李寶堂這老傢伙也反對咱了,這多年的飯都喂了狗啦!真是事變知人心啦!」

  可是就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她不是一個怯弱的人,從去年她娘家被清算起,她就感到風暴要來,就感到大廈將傾的危機。她常常想方設計,要躲過這突如其來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將會永遠這樣下去。於是她變得大方了,她常常找幾件舊衣送人,或者借給人一些糧食;她同雇工們談在一起,給他們做點好的吃。她也變得和氣了,常常串街,看見幹部就拉話,約他們到家裡去喝酒。她更變得勤勞了,家裡的一切活她都幹,還常常送飯到地裡去,幫著拔草,幫著打場。

  許多隻知道皮毛的人都說她不錯,都說李子俊不成材,還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以為她的日子不好過——她還說今年要不再賣地,實在就沒法過啦!可是事實上還是不能逃過這災難,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這風雨中躲躲閃閃的熬著。她從不顯露,她和這些人中間有不可調解的怨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種女性的千依百順,來博得他們的疏忽和寬大。

  她看見大夥的工作又擴展開來了,便又走遠些,在四周逡巡,捨不得離開她的土地,忍著痛苦去望那群「強盜」。她是這樣咒駡他們的。

  到中午時候,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園子裡顯得安靜了許多。她又走回來,巡視那些樹,它們已經不再好看了,它們已經只剩下綠葉,連不大熟的果子都被摘下來了。她又走過那紅色的果子堆成的小山,這在往年,她該多麼的歡喜呵!可是現在她只投過去憎恨的視線。「嗯,那樹底下還坐得有人看著呢!」

  她通過了自己的園子,到了洋井那裡,水汩汩的響著,因為在水泉突出來的地方,倒覆了一口瓦缸,水在缸底下湧出來,聲音聽起來非常清脆,跟著水流便成了一條小渠。這井是他們家開的,後來同地一道賣給顧老二了。顧老二卻從來沒有改變水渠的道路,也就是說從來沒有斷絕他們家的水源。這條小渠彎彎曲曲的繞著果子園流著,它灌溉了這一帶二三十畝地的果子。她心想:「唉,以前總可惜這塊地賣給別人了,如今倒覺得還是賣了的好!」

  顧湧的園子裡沒有人,樹上的果子結得密密層層,已經有熟透了的落在地上了。他的梨樹不多,紅果卻特別大,這人捨得上肥和花工;可是,還不是替別人賣力氣。她感覺到這三畝半園子也被統制了,把顧老二也算在她們一夥,她不禁有些高興,哼,要賣果子就誰的也賣,要分地,就分個亂七八糟吧。

  可是當她剛剛這樣想的時候,卻聽到一陣年輕女人的笑聲。接著她看見一個穿淺藍衣服的影子晃了過去,誰呢?她在腦子裡搜尋著,她走到一條水渠邊,有一棵柳樹正從水渠那邊橫壓了過來,倒在渠這邊的一棵梨樹上。梨樹已經大半死去,只留下一根枝子,那上邊卻還意外的結著一串串的梨。

  她明白了對面是誰家的園子,「哼!是他們家呀!」她已經看見那個穿淺藍布衫的黑妮,正掛在一棵大樹上,像個啄木鳥似的,在往下邊點頭呢。樹林又像個大籠子似的罩在她周圍。那些鋪在她身後的果子,又像是繁密的星辰,鮮豔的星星不斷的從她的手上,落在一個懸在枝頭的籃子裡。忽的她又緣著梯子滑了下來,白色的長褲就更飄飄晃動。這時她的二嫂也像一個田野間的兔子似的跳了過來,把籃子搶了過去,那邊她姐姐又叫著了:「黑妮!你盡貪玩呀!」

  黑妮是一個剛剛被解放了的囚徒。她大伯父曾經警告她道:「村子上誰也恨咱那個兄弟,咱們少出門,少惹事,你一個閨女家千萬別聽他的話,防著他點,是是非非你都受不了啦!」黑妮聽了他的話,堅決不去找程仁,乾脆的答覆了二伯父道:「你們要再逼咱,咱就去告張裕民。」但不管怎樣,家裡總還是不放鬆她,死死的把她扭著,不讓她好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正在無法擺脫的時候,卻一下晴了天,今天全家都喜笑顏開,當他們聽到十一家果地被統制的消息時候,其中卻沒有錢文貴三個字,都會心的笑了。二伯父已經不再在院裡踱來踱去,他躺在炕上,逍遙的搖著一把黑油紙扇。伯母東院跑到西院,不知忙什麼才好。婦女們都被打發到園子裡來了,錢禮就去找工人雇牲口。黑妮最感到輕鬆,她想他們不會再逼迫她了。她悄悄的向顧二姑娘說道:「二嫂,別怕咱爹,哼!他如今可是沾的咱二哥的光啦!」

  李子俊的女人卻忍不住悄悄的罵道:「好婊子養的,騷狐狸精!你千刀萬剮的錢文貴,就靠定閨女,把幹部們的屁股舐上了。你們就看著咱姓李的好欺負!你們什麼共產黨,屁,盡說漂亮話;你們天天鬧清算,鬧復仇,守著個漢奸惡霸卻供在祖先桌上,動也不敢動!咱們家多了幾畝地,又沒當兵的,又沒人溜溝子,就倒盡了黴。他媽的張裕民這小子,有朝一日總要問問你這個道理!」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發瘋了似的往回就跑,可是又看見對面走來了許多吃過午飯的人,還聽到他們吆喝牲口的聲音,她便又掉轉頭往側邊沖去,她不願再看見這些人,她恨他們,她又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對他們的憤恨,這是萬萬不准透露出來的真情。她只是像一個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收斂著恐懼與復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人們又陸續的麇聚到園子裡了。侯清槐帶領著運輸隊。兩部鐵輪子大車停在路上等裝貨,連胡泰的那部膠皮轂轆也套在那裡,還加了一匹騾子。顧湧不願跟車,沒出來,李之祥被派定站在這裡,攏著纜繩,舉著一根長鞭子。他已經展開了笑容,不像前一晌的畏縮了,他覺得事情是有希望的。一串串的人扛著蔑簍子,從園子深處朝這邊走來了。只聽見侯清槐站在車頭上嚷道:「老漢,你下去!到園子裡撿撿果子吧,找點省勁的幹!唉,誰叫你來的!」

  這話是朝後邊那輛鐵輪車上的郭全說的。這老頭戴了一頂破草帽,穿一件舊藍布背心,連身也不反過來說:「誰也沒叫咱來,咱自個兒來的。咱自個兒還擱著兩棵半果樹沒下呢。老頭怎麼樣,老頭就不辦事了?!」他忽然看見那小個兒楊亮也扛著一簍果子走過來,不覺便去摸了一下那兩撇八字鬍,也高聲道:「咱老頭還能落後,老楊!到咱這裡來!裝車是要會拾掇,又不要蠻力,對不對?」

  「呵!是你!你的果子賣了麼?」楊亮在車旁歇了下來,拿袖子擦臉上的汗。又向旁邊搜尋著。

  「沒呢,咱那個少,遲幾天沒關係。」郭全彎著腰接過送上來的簍子。

  楊亮想起那天他們談的事,便問道:「和你外甥商量了沒有?打定了主意麼?」

  「什麼?」他凝視著他一會,忽然明白了,笑了起來:「呵!

  就是那事呵!唉,別人成天忙!你看,小夥子都嫌咱老了幹不了活啦!嗯,沒關係,咱老了,就少幹點,各盡各的心!」

  楊亮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也站到身邊來,她把肩頭上沉重的簍子慢慢的往下移,卻急喊道:「郭大伯,快接呀!」

  她是一個瘦條子女人,黑黑紅紅的面孔,眉眼都細細的向上飛著。頭髮全向後梳,又高高的挽了一個髻子,顯得很清爽。只穿一件白布的男式背心,兩條長長的膀子伸了出來,特別使人注目的,是在她的一隻手腕上,戴了好幾道紅色的假珠釧。

  「嘿,坐了飛機呀!」一個走過來的年輕農民笑說道,「你真是婦女們裡面的代表,羊欄裡面的驢糞球啦!」

  那女人決不示弱,扭回頭罵道:「你娘就沒給你生張好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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