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三九


  他們幾人站在空廓的院子裡,互相望著,不知怎樣開口。只見上屋裡簾子一響,李子俊的女人走出來。她穿一身淺藍色洋布衣褲,頭也沒梳,鬢邊蓬鬆著兩堆黑髮。在那豐腴的白嫩臉龐上,特別刺目的是眼圈周圍,因哭泣而起的紅暈,像塗了過多的胭脂一樣。在她胸間,抱了一個紅漆匣子。這時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大嫂!」

  那女人忽的跑下了臺階,就在那萬年青的瓷花盆旁邊,匍伏了下去,眼淚就沿著臉流了下來。她哽咽道:「大爺們,請你們高抬貴手,照顧咱娘兒們吧。這是他爹的……唉,請大爺收下吧,一共是一百三十六畝半地,一所房子,鄉親好友,誰不清楚。他爹也是個沒出息的,咱娘兒們靠他也靠不住,如今就投在大爺們面前。都是多少年交情,咱們是封建地主,應該改革咱,咱沒話說。就請大爺們看在咱一個婦道人家面上,憐惜憐惜咱的孩子們吧,咱跟大爺們磕頭啦!……」她朝著眾人,連連的叩著頭。又舉著那匣子,眼淚流滿了一臉。李蘭英也跟著跪在她旁邊,兩個小的在人叢裡邊哇的一聲哭了。

  那群雄赳赳走來的佃戶,這時誰也不說話,望著那個趴在地下的女人,仍舊還當她是金枝玉葉,從來也沒有受過折騰的。想起她平日的一些小恩小惠,反而有些同情她現在的可憐。沒有人去接那匣子,他們忘記了他們來這裡的目的,完全被女人所演的戲麻醉了。郭柏仁歎了一口氣,踅轉身退到院子的最後邊。

  「大嫂,有話起來說。」那個叫大嫂的人又說了,大約是她的親屬,也許就不是存心來拿紅契的。

  那女人打算立了起來,又裝出無力,坐在地上了,只拍打著女兒說:「還不給大爺們送過去。」女兒接過匣子,站了起來,走向人群,人群便退了一步。

  「這都只怪你爹呀!……」女人便又哭了起來。

  人群裡面,有誰已經往外走了。跟著又走了第二個。於是隊伍慢慢的潰退了,只剩下郭柏仁還癡癡的站在那裡,他想說什麼,又不知怎樣說。女人站了起來,哭著說:「大伯,你坐會兒走吧。大伯同咱們認識,日子也不短了。咱們對不起你老人家的地方,請你包涵著點,請大伯開恩,咱們娘兒一點一滴的報答。只怪他爹,看他丟下咱們不管,就走了。咱好命苦呀!這紅契,請大伯帶給農會去,求大伯跟咱娘兒們說幾句好話,咱在大伯手底下超生啦!」

  郭柏仁也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說:「你別哭了吧,咱們都是老佃戶,好說話,這都是農會叫咱們來的。紅契,你還是自己拿著,唉,你歇歇吧,咱也走了。」

  溜出去了的人,也不回合作社去,都一個一個下地裡去了,或者就回到家裡。程仁他們等了一會,沒見有人回來,便派人去打聽。李子俊的大門外,院子裡,靜悄悄的,孩子們坐在曬果子篩子旁,口裡含著紅豔新鮮的果子,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來人覺得很奇怪,只好又跑出去再找,到他們家去問,他們只平淡的說:「李子俊在家也好說。一個娘們,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的,叫咱們怎好意思?又都顯天天見面的。唉。紅契,還是讓農會自己去拿吧。」

  33.好趙大爺

  程仁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張裕民也在合作社。但他所表示的鎮靜態度,使程仁很吃驚。他心裡想咱們弟兄們,在一道這麼久,都是義氣相投,心貼心的,為什麼這一晌他對咱老是像隔著一重山?他看得出張裕民有煩惱,卻摸不清為什麼,他甚至認為張裕民對他有意見,卻又不願意去看自己的缺點。他常感覺到在他的周圍有一種空氣,不止張裕民對他有忌諱,每當大家談到鬥爭物件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些眼睛在悄悄的審視他。他在這種冷眼之下是不安的,但他又沒有勇氣來沖出這種氛圍。

  有時他會想著:「要鬥你們就鬥吧,咱總不會反對,咱還是農會主任啦。」有時他也想把這個意見向張裕民提提,可是總說不出口。他有許久沒有見到黑妮了。他不希望看見她,但她的那些求憐的,熱烈的,怨恨的眼睛,特別在最近使他常常回想起。他覺得自己對她是虧了心的,他不願意去想與她有關的事。

  合作社裡很嘈雜,村子上沒一個辦公的地方,幹部們都喜歡在這裡碰頭。這時大家又把這事說開了,程仁便直接問張裕民的意見,大家也附和著問:「這事怎鬧的嘛,農民都不要紅契啦!」張裕民說:「莊戶主還沒有翻心啦,他們害怕,不敢要嘛。」

  大家說:「怕那個女人?」

  「不,女人是不拿槍打仗的,女人的本領可多呢,人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嘿……哼!這次是給人家拿眼淚鼻涕迷糊了,李子俊那老婆可是個兩面三刀,是個笑面虎,比她男人厲害,一句話,輸了,吃了敗仗啦!農會還是著急了些。咱們還沒有一條心嘛,就出馬打個什麼仗!」他說完話,又拿眼睛去看程仁。程仁覺得他話裡有話,又礙著許多人,不便說什麼,便只撥著他面前的一個算盤。張裕民咬了咬牙,站起身走出去找趙得祿去了。

  張裕民明白,老百姓希望得到土地,卻不敢出頭。他們的顧忌很多,要是不把舊勢力打倒,誰也不會積極的。村子上有幾個尖,要真的把這一夥人壓下去不容易,今年春天,他們便選了一個比較軟的來鬥爭。侯殿魁是個老頭子了,躺在炕上。幹部們想,大家該不怕他了,可是結果還是只有幾個積極分子跳腳,出拳頭。農會的幹部們在群眾裡叫著:「你們吼呀!一句話!」老百姓也出拳頭了,也跟著吼了,卻都悄悄地拿眼睛看蹲在後邊的錢文貴。侯殿魁賠了一百石糧食,只折成四十畝地,分給了二十幾家人。有的人歡喜,有的人地是拿了,心裡懷了個鬼胎,連侯家的大門外都不敢走。像侯忠全那老傢伙,還悄悄把地又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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