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任國忠也朝黑暗裡去搜尋,從那裡送來一陣涼幽幽的微風,他把身子靠得更近些,低聲的說:「如今是個沒王法的世界!這就叫做拔蘿蔔,去年拔了個許有武,人家到底是能幹人,見機得早,連家也搬走了,嗯,說不定哪天還要回來報仇呢。今年春上拔了個侯老頭,侯老頭的菩薩也沒有保佑住他。賠了一百石糧食。眼前呀,你看呵!可比去年還要凶。一來又打省裡下來了三個,孟家溝的陳武也教斃了,去年咱們村上總算沒死人,就不知今年怎麼樣呢?唉!」

  夜風抖動著樹葉,李子俊的心也怦怦的跳著。他本來是個膽小的人,聽任國忠一說,便更沉不住氣了,不由的從心裡叫了一聲:「天呀!這要咱怎麼辦呀!咱有幾畝地麼,又不是偷來的,又不是搶來的,還不是祖先留下的?如今叫咱好受罪!老任呀!你說叫咱怎辦嘛!」

  「看你這人,小聲點吧。」任國忠站了起來,繞著火走了一轉,仍沒有看到什麼,夜很靜,他便又走了回來,悄悄的安慰這個慌做一團的年輕的地主:「怕什麼,村子上又不只你一個財主,大夥兒一齊心,想想辦法。像你的佃戶,同姓的又多,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他們就不看情面,也得想想後路。八路軍就能在一世?總有一天『中央』軍要來的。你總得找他們去活動活動,老躲在園子裡就頂事了?」

  「唉!」李子俊已經坐到了地上,攤開兩隻手,表現出一副完全絕望了的樣子,停了一會他又說:「唉!老任呀!什麼一家人,什麼情面,都靠不住了呵!如今是四面磕頭,叫人家爺還怕不應呢,唉!」

  「那就老實的告訴他們,問他們將來還要命不要呵!大哥!平綏路又不通了,八路軍圍了大同,你說『中央』軍還不會來麼?嗯……」

  突然在他們左邊響起了腳步,兩人駭了一跳,都停止了聲音。任國忠更退後了一步,站到更黑的暗中去。他們屏住氣,慢慢的聽到那人走近了,李寶堂老漢挾了一床鋪蓋,提了一個籃子,從黑處走了出來。他一聲不響的把籃子朝李子俊面前一放,便朝小屋走去了。李子俊裝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問道:「路上不好走吧,今晚黑得很。寶堂叔,來吃一塊烙餅。」

  他已經打開了籃蓋。

  「路倒沒有什麼,還有民兵查哨呢。他們在這個園子周圍查查,又到那個園子外邊看看,說是怕誰家沒有把狗拴好,讓它們出來糟踐果子呢。」

  這兩人在暗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任國忠又站了一會,聽到老漢走進了屋子,好像上了炕,他便悄悄的推了一下李子俊,轉身向黑暗中消失了。

  29.密謀(二)

  一路上就沒有遇見什麼民兵,任國忠從來的路上溜進了村,回到了小學校。劉教員正坐在燈底下修改學生的作文卷子。他看一看自己桌上也堆了厚厚的一堆,卻懶得去看,便去找燒飯的吳老漢,老漢也到南頭開貧農會去了。他覺得屋子裡很悶熱,跑到廚房舀一瓢涼水喝了。他又走回他和劉教員同住的那間房來,劉教員還是正襟危坐在那裡,一心一意的看卷子,他便更不屑去看卷子了,只好一人躺在床上出神。蚊子也好像同他做對一樣,就在他身體周圍哼哼的叫,並且時時出其不意的來襲擊。他本來是很輕快的,甚至得意的,因為他自以為剛剛去做了一件好事,他給了一個人以同情,安慰了他和幫助了他。李子俊過去和他很親密,現在正處在一個可憐的情境裡,村子上都想拿他來開刀。他有一百多畝地,這使許多窮人眼紅。他害怕得要死,家也不敢回。有錢人平日也欺侮他,這個時候更躲著他。他一個朋友也沒有,他正需要友情,而這時,任國忠,一個小學教員,卻向他伸出了手,他能不感動嗎!任國忠以為自己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他很想有人知道,會說他好話,可是回到了學校,找不到一個可談的人,只有劉教員一人。

  劉教員沒有在鄉村師範畢過業,有時改卷子自己先寫上別字,就離不開一本字典。然而他會巴結李昌,李昌總說他好話,看得起他,有事總來找他,他又是本村人,當然更沾光。他已經快四十歲了,兒子都快娶媳婦了,還那麼熱心去學打霸王鞭,扭起來簡直是醜得可笑,卻又拉胡胡,又吹笛子。任國忠硬是看不順眼,常常都想走,並且想:假如我走開了看他們怎麼辦?不過他也總沒有真的走,他一時到哪裡去找事做呢?只好勉強呆在這裡。兩人平日很少講話,只有當任國忠實在覺得太寂寞,忘記了這老傢伙的執拗時,才同他說幾句,結果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又沒得說了。現在任國忠又到了想找個人談談才好的時候,可是這些話卻不能向他說,甚至怕被這老傢伙知道了去告村幹部呢。因此他就更恨他,尤其當任國忠感覺到這老傢伙像一點苦悶也不會有的時候。

  任國忠在這個村子上是如此的孤獨,好像沒有根的浮萍,無依無靠。可是他又捨不得離開這裡,原因是他覺得暖水屯雖然什麼都不如他的意,卻又有比什麼都可以吸引住他的東西。他已經二十五六歲了,他讀過一些香豔的言情小說,到現在還沒有老婆。他很希望能在暖水屯下種開花,安家落戶,他還相信有某一種力量是在幫助著他的,這就鼓勵了他的幻想。

  他躺在炕上翻過去又翻過來,抽了一支煙,又抽一支煙。劉教員老是寫東西,有時還念念有聲。他實在忍不住了,便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院子裡來回散步,最後便悄悄的溜出了門,街上水也似的涼快,風吹著槐樹沙沙的響,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在那邊晃了一下,他心裡一遲疑,卻問:「誰呀?」那人影便轉到他面前,很客氣的問詢著:「任先生還沒睡麼?」原來是一個民兵,他橫肩著一支土槍,接著笑道:「呵!這兩天會可開得晚了。」任國忠認識他,便也說:「這就辛苦你們了。」他連忙說:「自己的事,還有得說,應該的嘛,任先生,你歇著吧。」說著他就往南去了。任國忠又稍微站了一下,便急步的向東朝北拐彎走過去了。

  沒有走多遠,他便站在一家門口,門已經上閂,但他只輕輕的撞了兩下,便聽到有人走出來開門,門廊裡很黑,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問:「是任先生麼?」他知道這是錢文貴的老婆,也低聲問:「錢二叔在家麼?」卻不等她回答,一直朝裡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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