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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15.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生得頗有風度,有某些地方很像個學者的樣子,這是說可以使人覺得出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是賦有一種近于紳士階級的風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擺脫這種酸臭架子,想讓這風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個有修養的,實際是負責——拿庸俗的說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產黨員的樣子。據他向人說他是一個大學畢業生,或者更高一些,一個大學教授。是什麼大學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約只有組織上才瞭解。當他做教育工作的時候,他表示他過去是一個學教育的;有一陣子他常同一些作家來往,他愛談文藝的各部門,好像都很精通;現在他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學政治經濟的,他曾經在一個大雜誌上發表過一篇這類的論文。

  他又博覽群書,也喜歡同人談論這些書籍。有一次他同別人大談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後》,以及中國民族工業的困苦的環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請教他,為什麼茅盾在這兩篇作品裡同樣安置一個那麼精明、潑辣的女性,她極端憎恨她的周圍,卻又不得不像個妓女似的與那些人周旋。他就亂說了一通,還說那正是作者的戀愛觀,又說那是最近代的美學思想。聽的人都生氣了,說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為別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認這兩本書都沒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評文章,《清明前後》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聞。

  另外一次,他在一個縣委家裡吃飯,想找幾句話同主人談談,他便說:「你的胖胖的臉很像你父親。」那個主人很奇怪,問:「你見過他老人家麼?」他指著牆上掛的一張木刻像說:「這不是你父親麼?你看你的兩個眼睛多像他。」不防備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對面的人,忍不住把滿嘴的飯菜噴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劉玉厚嘛,你還不認識,同志,虧你還在延安住過。」「劉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這個不是的,這真不是你父親麼?」他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後來才又自己解嘲說,這張像不知道是誰刻的,一點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裡住過很久的。人家便又指著那木刻下邊的署名,他一看卻是古元兩個字。這一來他沒有說的了,便告訴別人,古元這個名字在外國如何出風頭,美國人都知道中國共產黨裡有個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認不認識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確喜歡拜訪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認識,或者知道他們的生平;他更喜歡把這種交往讓那些沒有機會認識這些人的人們,和也沒有興趣打聽這些消息的人們知道。

  這都是他過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學習檔,有過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並且努力改正了許多不務實際的惡習。他誠心要到群眾中去,向老百姓學習。但他去了之後,還是愛發揮些理論,把他那些學問,那些教條,那些道聼塗説,全搬了出來。有時他也明白,這些不會幫助他接近群眾,不過可以暫時嚇唬住他們,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滿了。

  這次他用研究中國土地、農村經濟等問題的名義,參加土地改革的工作來了。組織上覺得讓他多下來學習鍛煉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參加工作。可是到了區上之後,區上並不瞭解他,只覺得他談吐風生,學問淵博,對他非常客氣,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組長,代表區委會,負責這個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還剛剛在開始,文采同志便意識到有困難,這還不是由於他對村子上工作有什麼瞭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響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覺得他還沒有在小組中建立起威信。他認為胡立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做做宣傳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卻很驕傲,而楊亮又是一個固執的人。因此,不論考慮什麼問題的時候,他都會顧慮到如何能使這兩個人佩服他。他並不清楚婦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們去參加開會,他自己則領導農會,甚至不惜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起草他晚上的發言提綱。這個發言既要包括豐富的內容,又要有精湛的見解,這個發言即使發表在黨報上,也將是一篇很堂皇的論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裡峪去了。裡峪離這裡三裡地,只有五十戶人家。區上的意見,那裡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這個小組領導。恰巧裡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願意去,所以今晚的農會,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兩位年輕同志又不知鑽到哪兒去了。張裕民來過一次,看見沒有什麼事,也走了。文采一個人覺得很疲乏,天氣又熱,他就很無聊的倒在炕上,溫習他的發言提綱,一會兒他便睡著了,大約在夢裡他還會重複的欣賞著自己的發言提綱吧。

  16.好像過節日似的

  這天,很多家都把晚飯提早了,吃過飯,沒有事,便在街上溜達。好像過節日似的,有著一種新鮮的氣味,又有些緊張,都含著欲笑的神情,準備「迎春接福」一樣,人碰著人總要打招呼:「吃啦嗎?」「今黑要開農會呀!」大家都走到從前許有武的院子裡去。院子空洞洞的,一個幹部也沒有,門口來了個民兵,橫掛起一杆土槍,天氣很熱,也包著塊白布頭巾。他站在門口游來遊去,有人問他:「什麼時候開會呀?」他說:「誰知道呀!好多人還沒吃飯呢,還有的在地裡。」人們又退了出來,可是無處可去。有的就到果園摘葫蘆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學校門口捧了半個西瓜在啃,西瓜水順著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著瓜子,抽著煙。他們一看見有幹部過去,就大聲的嚷:「趙大爺!還不開會呀!叫紅鼻子老吳再響遍鑼,唱上一段吧。」

  趙得祿年紀也不過三十多一點,可是輩分大,人都管叫爺爺。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著一件舊白布褂褂,總是笑臉答應:「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開會。」張裕民也不斷從這裡走過,一有人看見也要問他:「三哥,今晚開會有咱的份沒有?」「你真尋人開心,有沒有份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在不在會嘛;是貧農就都有份!」旁邊聽的人都笑了,在不在會自個兒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漿糊鍋裡了。

  這些小孩子看見這裡人多,也走了過來,又看不出有什麼,便呆呆的望一會,覺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學的學校大門裡。裡面也很冷清,兩個教員都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剩下燒飯的在側屋門口洗碗盞,他就是紅鼻子老吳,村上有事打鑼也是他。孩子們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誰唱著今天剛學會的歌子,這是那個姓胡的同志教的,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這麼一唱又唱出幾個老頭子,他們蹲在槐樹下,咬著一根尺來長的煙管,他們不說話,只用眼睛打量著四方。

  婦女們也出來了。顧長生的娘坐在一個石磴上,這是到南街去的街頭上,她知道今晚要開會,卻並沒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聽,不管開個啥會,她都想聽聽。自從顧長生當兵去了,村幹部卻只給了她二鬥糧食,大家都說她是中農;什麼中農她不管,她兒子既然當兵去了,他們就得優待她,說好了兩石糧食卻只給二鬥,什麼張裕民,趙得祿……這起人就只管他們自己一夥人咧,丟著她老寡婦不照顧,她還是抗屬呢。她坐在石磴上,沒有人理她,她鼓著一個嘴,像同她的沉默賭氣似的。

  這時從她面前又走過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輕媳婦,她們幾個人嘰嘰喳喳的興高采烈的走過去,還有人順手撂著吃剩的果核。顧長生的娘忽的開口了,她叫住當中的一個:

  「黑妮!今晚你們開會不啦,咱也是抗屬,咱能來聽嗎?」「只要開的是群眾會,你就能聽,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開不開,咱要去問婦女主任。」黑妮穿著一套藍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髮蓬蓬松松的用夾子攏住,她不等顧長生娘再問話,扭頭就又隨著她的女伴們走了。

  顧長生娘又不高興了,朝著那穿粉紅襪子的腳蹤吐過一口痰去,心裡罵道:「看你們能的,誰還沒有年輕過,呸,簡直自由的不像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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