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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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說話的老董在這小小的會議上傳達起土地改革的意義,他每次說話總是這樣的開著頭:「土地改革是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接著便說要去掉三怕思想,跟著話便說遠了,連什麼加拿大工人罷工,義大利水兵……,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下的故事都說出來了。聽的人完全不懂,他也不覺得,反津津有味,若不是文采同志阻止了他,他怕要把這一晚上的時間都占去了。文采同志想挽救會議的沉悶,尤其覺得首先應該把幹部的思想搞通,於是他接著逐條的解釋著晉察冀中央局關於執行土地改革的指示,這些幾乎他都背熟了的。 他們談得很晚,一直到他們相信在座的人都全部明瞭才停止,並且文采同志決定第二天晚上要開群眾會,各種群眾團體可以同時開會,傳達政策,這幾個新來的同志可以分別出席。這個通知是要在明天早晨老百姓上地裡去之前就要發到的。文采同志的意見是至少一個星期,最多十天要結束這個工作,因為平綏路的局勢很緊張,國民黨時時要動槍刀,不得不趕快。 人都走了之後,張裕民還留在這裡,似乎有些話要說。文采同志沒有注意到,只再三向他指示著:要面向群眾,要放手;說黨員太少了。對這些批評,張裕民也不置可否,都接受了,他還想說什麼時,卻看到他們很疲倦,大聲的打著呵欠,只得退了出來。在出來時他告訴他們,他已經放了哨,並說明在後院的院牆外邊有一條通西頭的小巷,那巷裡全住的是自己人,還交待著他們,這村子不容易出事情的。 他走了後,文采同志給了他一個結論:「這人膽子小,還有些哥老會的作風。」 12.分歧 張裕民從西屋裡走出來,心裡總覺得有一些遺憾似的。老韓還坐在廚房門口歇涼,老韓問: 「你還回來不?」 「不。閂門吧。」 老韓跟著他走到外邊,悄悄的說:「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聽呢,問他們是從區上,還是從縣裡省裡下來的?」「嗯,就說從區上下來的。」張裕民頭也沒回從小巷轉到南街上去。看見那黑漢子張正國肩了杆槍站在街頭上,他心裡想:「這小子是個靠得住的。」他就走過去。 張正國在屋子裡時候,已經很瞌睡,但一出來,在涼幽幽的街頭走了兩個來回,倒清醒了。這時他迎了上來,用肘子去碰張裕民,悄悄的說了三個字:「合作社。」張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瞭望他的面孔,沒有說什麼,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在小院子裡便聽到許多人在裡屋說話,一股熱氣從房裡鑽出來。只有劉滿一個人站在外屋的櫃檯邊,他赤著上身,兩個胳膊抱在胸上,嘴裡叼了一支香煙,惡狠狠的望著進來的張裕民。張裕民沒有注意到他,只聽見趙全功在裡邊說: 「你說他是經營地主,對,他不雇長工,可雇短工呵,要論地,除了李子俊就數他多了。」 程仁卻接下去說:「經營地主,嗯,他也算地主麼?那麼,他這個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樣,李子俊是坐著不動彈,吃好,穿好,要錢,……他老顧麼,是一滴汗一滴血賺來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強,省吃儉用,咱們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樣看待,管保有許多人不樂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華也接著說:「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准得討飯。這個人連四兩力氣也沒有,那年張三哥同他鬧了架,他們家燒飯的又病倒了,他到井邊去挑了半挑水,一搖三晃,走到大門口邁不過門檻,就摔倒了。說出了一身汗,著了涼,感冒了兩個月才好呢。」 「哼!你們天天嚷替老百姓辦事,替老百姓辦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來,拿誰的地也心疼。程仁!你個屌農會主任!你們全是軟骨頭!」 這說話的是張正典,長久都不活動了,今晚卻留在合作社裡,他說的話聽來很有道理,只是使張裕民很注意,他就不進去,在劉滿的旁邊,櫃檯上坐了下來。 裡邊屋子裡是剛才從老韓家裡出來的一夥,他們在那裡沒有什麼話說,瞌睡得很,可是一出來,大家腦子裡都湧出了很多問題,誰也不想回家去,幾個就到合作社來,把已經睡了的任天華也吵起來。不過他們的思想都很混亂,不知道這土地改革該從哪裡做起。他們的意見也不一致,雖然不能說一人一樣,可是總不齊心。尤其是趙得祿覺得很無意思,他一人坐在面櫃上,心裡想:「說讓江世榮做村長做壞了,說這是機會主義?……」 這一點曾經被文采同志批評過,他很不痛快,心裡有些不平:「這又不是咱一個人的意見,從在日本人手裡,咱就是村長,到如今一年多,咱誤了多少工!咱是個窮人,一家五口,才三畝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個短;兩次分果實,咱什麼也沒有得到。江世榮是有的,他又能幹,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們卻說刀把子捏在人家手裡去了,混話!如今江世榮敢動個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們的臉色?咱又不是個傻子,咱不弄他,還讓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榮知道他日子艱難,不好當面說,托人轉手借了兩石糧食給他,要不是這兩石糧食,他們五口人早就沒飯吃了。 錢文虎是個老實人,他做了十多年長工,解放後,雇長工的人少了,他就專門打短。別人都知道他和錢文貴是遠房兄弟,也知道他們並不對勁,錢文貴即使在本家也沒有人說他好。 李昌也不贊成任天華的意見,卻不服氣張正典罵別人軟骨頭,他便嚷了起來:「典五哥!這次瞧咱們哥兒們的了。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許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誰也敢罵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個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糧食,老侯那時病倒在床上,他兒子又小,大家心裡盤算得罪他不要緊。這次,嗯!程仁!你是農會主任,你看今年該鬥爭誰?」 「今年是只分地嘛,還是也要鬧鬥爭?」趙全功也跟著問。「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只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溝的大會,又補充道:「也要鬥爭!」 「當然羅,不鬥爭就能改革了?」李昌滿有把握似的。「只是,孟家溝有惡霸,咱們這裡就只有地主了;連個大地主也沒有。要是像白槐莊有大地主,幾百頃地,幹起來多起勁,聽說地還沒分,多少好綢緞被子都已經放在幹部們的炕上了。」逐漸腐化了的張正典,對於生活已經有了享受的欲望——不過假如他真只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諒的。他還向不大舒服的趙得祿說:「咱們這些土共產黨員可同人家不一樣,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像大海裡的魚,自由的游來遊去。咱們都有個家,葉落歸根,到底離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錢的人全得罪了,萬一將來有那麼一天——嗯,誰保得住八路軍站得長,別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該咱們受呢。幹水池子裡的泥鰍,看你能滑到哪裡去?」 趙得祿瞧不起這些沒骨氣的話,要害怕,當初就不用幹這一行。他心裡罵他是動搖分子,又不願得罪人,就不說出來。 張正典明白有人不贊成他的婚姻,都說他給錢文貴套走了。他覺得這些人真不講道理,「錢文貴不是反動派,也算不了什麼地主,八路軍連他兒子也要去當兵,為什麼咱就不能要他的閨女?過兩年錢義要混得一官半職,還不是八路軍裡面叫得響的幹部,看你們還有啥好說的?」過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張裕民也很看重他,到這半年來,他就一天天脫離了大夥,他覺得別人對他抱意見,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說話,也就常常和別人不一樣,有時他為怕別人打擊他,就裝得很左,有時又很消極,在後邊說些洩氣的話。 李昌還在追著問:「咱們這次該鬥爭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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