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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那依你說該怎麼辦呢?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現在總比以前好得多了吧?這你不承認嗎?」我有點著急,就這麼沖起他來。

  我對許恒忠是既佩服、又討厭的。佩服的是他對問題的考慮常常比一般人周到、細緻,有點老大哥的風度。討厭的是,他一般都把事情往壞處想,給人描繪出一副可怕的景象。誰也不能說,他所說的壞處不可能產生。問題在於,他總認為這些壞處是不可避免的,人們在它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所遭遇的不公平與老何和孫悅相比不是小得多嗎?

  「當然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建議老何上門找奚流談談。一方面說明奚望的槁子與他們無關;另一方面主動徵求奚流對書稿的意見,表示願意修改。這樣,情況就會有所緩和。冤家宜解不宜結呀!與有權的人結冤作對總是要吃虧的。可是我怕老何不願意。」許恒忠是想爭取我的支持吧,說話的時候一直把眼睛對著我。

  果然,不等我開口,何荊夫就說:「不行!這不是什麼個人關係問題,應該通過組織手段解決。」

  「可是現在,靠正常的組織管道,你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不錯,我們天天聽說,現在強調法制啦!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在C城大學,法就在奚流嘴裡。妥協一下有何不可?達到出書的目的就行。你對奚流說願意修改,實際上不改,他又不會去親自核對。給他搬個梯子,留點面子,讓他感到自己的權力有效,對你又有什麼妨礙呢?」許恒忠爭辯道。

  「你認為奚流僅僅是和老何過不去才這麼幹的?」我忍不住問許恒忠。

  「當然不這麼簡單。決定奚流態度的因素複雜。各種因素互為因果。如果其中的一個因素緩和或消失,其他的因素也會發生變化的。」許恒忠立即回答了我。

  「可是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衝破教條的束縛,而不是取得奚流的好感。我與奚流並無個人恩怨。他怎麼想,那是他的問題。我可不想用個人恩怨來解釋我與他之間的分歧。」何荊夫立即作了反駁。

  我贊成何荊夫。但是應該怎麼辦呢?我也想不出什麼方法。我問孫悅:「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要求系總支和校黨委討論,可以嗎?」

  孫悅歎了一口氣說:「誰不想這樣?可是奚流不願意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他說,黨委事實上沒有干預這件事。不錯,討論過一次,但並沒有決定什麼。游若水同志的意見代表他個人,他完全有權這樣做。至於印刷機停了,那又是出版社的事,我們無權過問。也許是人家紙張缺乏,也許是人家改變了計畫。出版社沒有請我們黨委過問這件事,我們為什麼去管?」

  「可是奚流和傅部長明明都是插了手的!」我說。

  「你拿到真憑實據了嗎?弄得不好說你是誣陷!小人物給大人物提意見失實,這是誣陷。大人物對小人物的處理失當呢?活該!小人物本來站在低處,無所謂陷不陷的。」又是許恒忠不冷不熱的話。

  「唉!」我懊喪地歎了一口氣。

  「這最可怕,不能採取正常的組織手段解決問題,而只能搞陰謀施詭計,靠拉關係,走後門。」孫悅憤慨地說。

  一點不錯,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事情常常被攪得像一盆漿糊,粘在我們工作機器的傳送帶上、齒輪上,讓機器減速或停止轉動。在文化局我就經常碰到這類事情:

  一個戲要上演,當然得等領導批准。但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說行或是不行。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明這是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事實上,卻是由於某一領導人不同意上演,但又不願意明講,下麵的人也不敢講明而造成的。

  一個被冤枉過的人要安排工作了。踢來踢去沒人要。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說這是由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事實上,卻是由於某一領導人不喜歡這個人,大家因此也都不敢喜歡的緣故。

  我常常為這類事情編造各種各樣「偶然的因素」。領導派我去「說明情況」,實際上是隱瞞真實情況。真實情況常常當作「謠言」辟。

  這就叫作「內傷」吧?外面看不見傷疤,裡面卻在發生組織壞死。不實行法治,這類現象怎麼克服?然而,不克服這類現象,法治又怎麼能認真實行呢?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是雞生蛋,也是蛋生雞。因可以變果,果可以變因。因此,治果治因,治因治果,二者是不可偏廢的。

  怎麼對付這種漿糊,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我是想不出什麼辦法的。我問老何:「你打算怎麼辦?看樣子只能等省委宣傳部表態了。」

  孫悅替老何回答說:「我們打算聯名給上級黨委寫信,不只談這本書的出版問題,更想談談我們對思想解放和幹部問題的看法。」

  「你們安分一點吧!」一直不開口的李宜寧開口說話了,一開口就這麼沖:「你們不聯名,流言已經夠多的了!你們還嫌不夠,對吧?」

  「流言!就讓它流去吧!有時候,我真想向這些流言家大聲宣告:我——」

  孫悅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我看見她的眼睛朝何荊夫忽地一閃,何荊夫也正望著她。他們的目光迅速地分開,一齊射向在一旁不聲不響作功課的憾憾。憾憾這時也正抬頭看著媽媽。我的心猛然一動,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但是不等我細想,李宜寧又說話了:

  「要看值得不值得。談談出書的問題倒也罷了。其他的問題去扯它幹什麼?中國有十億人口,人家都看不出問題,就你們眼明心亮,是不是?」

  「話不能這麼說,事情總得有人做吧!」我忍不住對李宜寧說。我與她見面次數不多,所以對她很客氣。然而她對我卻不客氣:「你贊成,你去做好了。可是也沒見你寫出一篇小說,提出什麼尖銳的社會問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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