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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寫吧!」奚流叫。

  「寫吧!」老張叫。

  「寫吧!」傅部長叫。

  「寫吧!」陳玉立叫。

  「好,我寫。」我答應著,要動手寫,手卻抬不動。我叫道:「不要拉住我的手呀!」

  「嘻嘻!有趣!你在做夢吧,游主任?」又是奚望的聲音,奇怪,我怎麼又看不見他了?我用力揉揉雙眼,原來奚望站在我面前,而我還睡在床上。真見鬼!那幅可惡的漫畫!

  「你來了?來了很久了嗎?」我慌忙起身,問奚望。

  「來了三分鐘吧!一進來就聽見你叫『不要拉住我的手呀!』游主任,做了什麼要動手的夢了?」奚望笑著,上下打量我,就像剛才我夢中看見的樣子。才來三分鐘?三分鐘內我就做了那麼長的夢?肯定是他進來以後我才開始做夢的。我一定是在似醒似睡的時候感覺到他來了。

  「坐吧!神經衰弱得厲害,常常做夢。好像夢見和學生一起打籃球,正當我投籃的時候,手被誰拉住了,哈哈!荒唐的夢!」我信口胡謅著,走到寫字臺前,裝作無意的樣子,往廢紙簍翻翻,剛剛丟掉的紙團還在,不像有人動過的樣子。啐!我也是活見鬼!奚望哪裡會翻我的廢紙簍呢?不過,他來幹什麼呢?

  「找我有事嗎,奚望?」我給他倒上一杯白開水,問他。

  「說有事也有事,說沒事也沒事。」他回答說。

  「沒有回家去看看你爸爸嗎?」我猜測著他來的目的。

  「沒有。」他說,並且樣子老成起來了。「游主任,我想找你談談。」

  「好哇!談什麼呢?」我問。

  「關於何老師出書的事。我想,我爸爸幹這件事一定少不了你。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又想起那幅漫畫。是奚望畫的嗎?沒有聽說過他有畫漫畫的才能。不過,現在的年輕人鬼得很。你知道他們會幹什麼,不會幹什麼?說不定就是奚望畫的,刻薄的傢伙!他不是來搜集漫畫素材的吧?我真怕這些「小爺叔」。

  「我在黨委算什麼?一個辦公室主任。決定什麼事情都輪不上我。我只是一個執行者。」我小心謹慎地挑選著詞句。

  「不管是決定者還是執行者吧,你是怎麼看的呢?」他不緊不慢地問我,好像是我的上司。

  「我嗎?思想當然沒有你們解放。但是,我反對壓制人才。我的兒子就是一個被壓制的青年人。」怎麼,和夢裡說的一模一樣?見鬼!今天真是見了鬼了!

  「這要看怎麼說了。有的人,在壓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他很急,會叫也會跳。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壓在別人頭上。」

  奇怪,奚望講的,也和我在夢中聽到的一個樣。我吃驚地看著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游主任,我知道我講話對你沒有什麼作用。但是我還是想講講。現在的形勢發展,你應該看得很清楚。科學和民主的潮流,是不可阻擋的。可是我爸爸完全不理會這一點,他的思想已經僵硬到了極點。我不能改變他,你也不能改變他。但是,你我卻可以削弱他的影響和作用。你是他的親信,我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對立面,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削弱他的影響,是完全可能的!」

  常常聽人說,奚流的兒子不簡單,可是從來沒有單獨交談過。今天一見,真是名不虛傳。簡直不像個青年人!像個搞政治的專家!我要小心。我想了想,對他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奚流同志的思想可能保守一點。但是,他所處的地位和我們不同,考慮問題自然要全面、周到一些。我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說話做事出格一點當然問題不大,但我們應體諒他當領導的難處,對不對?」

  他笑笑,一副嘲諷人的樣子。「對我爸爸的評價,我們不必統一吧!我相信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可是你的地位決定了你不會承認事實。我直截了當地說吧,游主任,如果你不替他寫這份材料,他對何老師的壓制還得費一番功夫呢!他自己不肯直接出面的。」

  我嚇了一跳!他知道我要寫材料了?我不自覺地把廢紙簍從靠近他的地方移到我的坐椅背後,讓他看不見。

  「寫什麼材料?」我裝作不懂。

  「這你就不用瞞我了,我什麼都知道。沒有不透風的牆。」他說,兩眼尖利地看著我。

  是不是妻子出去講了?這個炸頭炮是會幹這種事的!

  「奚望,我真不懂,你有這麼好的學習條件,好好學習,將來出國留學深造是穩拿的,為什麼要管這些閒事?」我岔開話題,懇切地開導他。

  「上大學,留學深造,都只能為著一個目的:改造中國。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與我的目的一致。我不是一個空想家。」

  我簡直驚異了!奚流怎麼會有這麼個兒子?賈府裡生了個賈寶玉,愛也不好,舍也不好。也是「氣數」吧。

  「你看,我的意見你可以考慮嗎?」他又問我。

  「當然,任何人的意見我都是可以考慮的。」我回答。

  他的目光飛快地在我臉上閃了一下,嘴角上出現一絲微笑。他站起身,彬彬有禮地向我告辭:「打攪你了。意見不一定對。供你參考吧!」

  送走奚望,我像掉了魂一樣坐在寫字臺前。寫呢,還是不寫?再考慮考慮吧!想起自己的兒子。還是先寫雜文,為兒子鳴鳴不平吧!

  我又拿起筆,在報告紙上寫好雜文題目:《「工作需要」辨》。剛想寫下去,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游,老奚讓我來看看你!」陳玉立來了。我連忙把剛寫好的雜文題目撕下,揉成紙團拋進廢紙簍裡。「縣官」不如「現管」,我還是要聽奚流的。我永遠隨時準備反戈一擊。奚望不贊成有什麼用?叫他找他的老子算帳去!

  「玉立同志,請!你看,我正在動筆——」

  陳玉立的頭臉移動到我的面前,不過是長在她自己肩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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