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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有幾位委員沒有發過言。我一個一個看著他們。我知道,他們不會再說話。討論任何問題的時候,他們都是不說話的。因此,他們只在表決的時候發揮作用。而這作用又是不可忽視的。奚流所依賴的就是這種作用。此刻,他們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好像領著孩子在公園門口曬太陽那麼悠閒自得。我懇求地看著他們,希望他們能發表一點冷靜而公正的意見。這不只是關係著一個人、一本書啊,還關係著我們黨的方針、政策的貫徹執行。可是他們一個個避開我的目光,仍然不說話。我心裡一陣陣發冷。我們一起學習過「雙百」方針,還一起討論過怎樣作伯樂。然而,當一顆種子正在破土而出、露出兩瓣嫩葉的時候,他們為什麼這麼冷淡、這麼麻木呢?

  「再沒有人贊成?那就——」

  我不等奚流說完,就忽地站了起來。奚流自然地停住了說話,吃驚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我:「你有什麼意見?」

  「我有意見。我認為不應該這麼草率地對待一個人、一本書。我們開的是黨委會,黨委會應該認真貫徹黨的方針、政策。」我說得很激動,我自己覺得聲音有點顫。

  「你認為應該怎麼樣?」奚流不耐煩地打斷我。

  「我認為剛才對待何荊夫和他寫的書的某些意見是錯誤的。」

  我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見,想到就說,所以說得很長。我到底是怎麼說的呢?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平常,我對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信件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卻記不清楚了。我大概詳細講了自己對何荊夫的瞭解和認識,是流露了真情了嗎?陳玉立在竊笑。有些人的感覺和思想都很特別,他們能夠容忍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以為這是正常;而不能容忍人與人之間的摯愛,以為這是反常。

  他們能夠容忍男女苟且私通,而不能容忍真誠的愛情。讓陳玉立去笑吧!如果我流露了真情,也並不後悔。我還講了我同意何荊夫的觀點。對了,我問游若水:「你能說清楚什麼叫修正主義嗎?」游若水笑著聳聳肩膀,好像說:「這不值得我回答。」我問奚流:「奚流同志,你說什麼是修正主義?」奚流把顴骨聳一聳,也是不予回答。我知道,他們無法回答。連什麼是馬列主義也沒搞清,怎麼知道什麼是修正主義呢?

  我的發言得到了「教授」和那位女宣傳部長的贊同。但是其他人都沒有什麼反應。他們都看著奚流,被奚流的上下聳動的高顴骨吸引去了,都在等著奚流的反應,一隻打足氣的皮球摔在棉花堆裡,還能幹什麼呢?我坐了下來。

  習慣,習慣。有什麼比習慣更有力量、更有權威?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人的價值,包括人的言論的價值,是因人的地位而異的。人顯言貴,人微言輕。這不是真理,但卻是事實。事實往往比真理更能說服人。然而,如果這種狀況不改變,我們的希望在哪裡呢?

  我再也不想說什麼了,我只希望快點結束這個會。

  想不到陳玉立還想導演一齣更為精彩的戲。

  「孫悅同志的發言使我吃驚,」她說,「不瞭解情況的人還以為我和何荊夫有什麼個人恩怨,有意說他的壞話呢!其實,我和何荊夫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我倒是要勸勸孫悅同志,不要被兒女私情迷住了眼睛啊!」

  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顯然,他們全都記起了我和何荊夫的往事,並且很有興趣瞭解我們的現在,以便弄清我的發言動機。我處在許多探照燈的焦點上。最初,我感到驚慌、羞愧和不安,因為我對何荊夫確實懷有兒女私情。這種私情確實影響著我對何荊夫的態度。但是,慢慢地,我沉靜了。我問自己:「你為了兒女私情放棄了黨的原則、模糊了是非觀念嗎?」我回答自己:「沒有。」我索性從座位上站起來,直視著奚流:

  「請問奚流同志:黨委會準備討論我的兒女私情嗎?」我問。我的態度是沉靜的。奚流的臉居然也漲紅了。這是難得的,不知道他是由於對我的態度感到氣憤而漲紅了臉呢,還是由於對玉立的發言感到羞愧?

  「小孫,你坐下!」女宣傳部長激動地站起來對我說。「我最反對在黨的會議上議論人家的私事,奚流同志。我們有什麼權利去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呢?我們完全可以就孫悅同志的發言本身論是非,扯什麼兒女私情呢?」這是她對奚流說的。

  要不是我勉強忍住,大概會流淚的吧!這些年來,由於把階級鬥爭擴大到一切領域,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私生活了。一提「私生活」,就給人以「見不得人」的印象。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何況組織呢?你聽:

  「孫悅有權決定自己的私生活。但是用感情取代黨的原則,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奚流這樣說。

  我用感情取代了黨的原則了嗎?我要和奚流抗爭了。我面對著奚流,面對著所有的黨委委員們,作為一個黨員,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想隱瞞自己的感情。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上級,有的是我的老同學、老同事。但是,他們對我並不完全瞭解,正像我不完全瞭解他們。那就讓他們瞭解吧。

  「我願意在黨的會議上談談我與何荊夫的關係,」我說,「何荊夫在讀書時就愛過我,現在也仍然愛著我。他的愛是真誠的、純潔的。我為此感到幸福,因為我也愛他。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我們不能結合。我為此感到痛苦。這就是我的兒女私情。」

  幾位同志在交頭接耳,他們在講什麼呢?「談這些幹麼!」我聽見了一句。

  「不是我要談這些,是陳玉立同志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對那位同志說,他友好地對我點點頭。我知道,他沒有什麼看法,無非是隨口說出了那句話。我仍然把眼睛直視著奚流:「我不是為了兒女私情才為何荊夫辯護的。我是為了貫徹黨的政策、國家的法律。即使何荊夫的觀點都是錯誤的,也不能不准他出書,而只能通過討論來分清是非。我不否認,我同情何荊夫的觀點。如果事實證明,何荊夫確實錯了,我願意和他共同承擔責任。不論這錯誤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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