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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奚望,你爸爸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全靠這些高級補品。」玉立把那些補品一樣一樣拿給奚望過目。奚望抱著膀子,嘴角掛著諷刺意味的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好像在看她變戲法似的。可是玉立還在嘮叨:「我們兩個人每個月的工資,都在這上面開銷了。不然的話,也可以多給你幾個零用錢。現在的大學生和以往不同了,又要穿戴,又要買書,比我們拿工資的人還闊氣。所以,一家人也只能有一個孩子。」

  「你放心吧,我的錢夠用了。」奚望等她把那些補品又收拾起來之後說。

  我也朝玉立翻了翻眼,叫她不要再婆婆媽媽。奚望今天對她算客氣的了,她也該識點相才對。

  「你讀過何荊夫的那部書稿,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我關心的是兒子的思想,還是提起這個話題。玉立對我擠鼻子弄眼幹什麼?女同志就是道道兒多。兒子不是親生的,就一百個信不過。

  「我沒有讀完,爸爸!當時看看還覺得可以。現在想想,什麼叫人道主義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不能隨便說是贊成還是反對。爸爸發現什麼問題了嗎?」

  真是「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了。奚望的思想也與以前不同了。好像成熟一點了嘛!是碰了釘子,還是自己想通的?我一貫認為,對青年人重在引導,特別是在他們的思想發生搖擺的時候。不能不承認,玉立拖了我的後腿,使我不能很好地教育孩子。子不教,父之過呀!

  「你能這樣想就對了。」我滿意地對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共產黨員對任何事情都要問一個為什麼,都要經過自己頭腦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實際,是否真有道理,絕對不應盲從,絕對不應提倡奴隸主義。』不知道什麼是人道主義,就贊成人道主義,這不是很可笑嗎?不過青年人總有盲從的習慣,你現在開始認識到了,很好!」

  奚望十分耐心地聽完了我的話,然後對我說:「爸爸,你說的真對。平時我驕傲自大,國空一切,自以為懂得了馬列主義,實際是一竅不通。也沒注意向你和陳老師學習。真的,到底什麼是人道主義呢?爸爸你給我解釋一下吧!」

  什麼叫人道主義?批判了這麼久了,你們大學文科的學生還不懂?可是從奚望的眼神看,他確實不懂,等待我的解釋。我應該給他解釋解釋。

  什麼叫人道主義呢?我思考著怎麼回答。奇怪,平時記得很熟的問題,怎麼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哪本書裡講過的呢?一時想不起來。可是奚望兩眼瞪著等我講解。噢!我想起來了——

  「玉立!把老遊的那份材料拿出來。那上面說得清清楚楚。」

  玉立狐疑地看看奚望,又看看我。我不耐煩地擺擺手,她把材料遞給了我。

  可不是,材料清清楚楚。何荊夫提倡的就是人道主義。「第一,反對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學說,鼓吹階級調和;第二,提倡抽象的自由、平等、博愛,實際是要我們受敵人;第三,鼓吹抽象的人性和人情,反對對人進行階級分析;第四,鼓吹個人主義、個性解放。」我照著材料上的標題,一條一條念給兒子聽,他聽得很認真,還從衣袋裡掏出個小本本,記了下來。

  「你看,這些觀點多危險!這都是我們反反復複批判過的!」我對奚望說。

  他一邊記,一邊搖頭說:「我看的時候,觀點好像還不是這樣的呀!怎麼變了呢?它好像只反對把階級鬥爭擴大化的吧?怎麼竟變成反對階級鬥爭的學說了呢?」

  我把剛才玉立念給我聽的那一段指給他看,他又抄了下來。並且一頁一頁向後面翻看材料。翻到一頁,他停下來,問我:「你看完了嗎,爸爸?」「沒有,我看到第四個問題了。正好,你把他的代表性的觀點給我念念吧!」我說。

  他念道:「要尊重人,尊重人的個性,培養和加強人的尊嚴。」

  「我認為,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上,人的自尊心不是太強了,而是太弱了。幾千年的封建制度把我們逐漸訓練成為這樣的人:不習慣於思索人的價值,不善於形成對生活的獨立見解,不喜歡培養自己成為獨特的個性。似乎,一個人的生存價值不在於他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給社會提供獨特的『這一個』,而在於他在多大的程度上把自己混同于或屈從於『那一個』,即把個性消融在共性中。然而,如果人們沒有了個性,生活該是多麼單調!社會的進步又該是多麼遲緩啊!幸虧歷史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不安於這種狀況,不受各種陳腐觀念的束縛。他們能夠出乎其類,拔乎其萃,成為新鮮、獨特而強有力的個性。他們最先呼出人們的心聲,帶動千軍萬馬,把歷史推向前進。試想,哪一代的革命者不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所以贏得我們的景仰,難道不正是因為,他們在他們那個時代的條件許可下,最大限度地實現了人的價值?因此,我們無限讚美獨特的個性。我們願意向所有的朋友呼籲:尊重個性吧!培養個性吧!」

  念到這裡,奚望停下來看看我。我真不能相信,這些話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書裡寫的。尊重個性?什麼是個性?共產黨員就要做党的馴服工具。要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個性,那黨的路線還怎麼貫徹?各放各的炮,各吹各的調子嘛!還有,那一段最壞——

  「你再給我念一遍,什麼『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奚望又念了一遍,我聽得更清楚,這是在煽動無政府主義思潮,煽動造反。

  「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都是資產階級的破爛吧?」我問奚望。

  「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是曾經提出過個性解放來反封建。」奚望回答。

  「何荊夫也在提倡解放個性吧?」我問。

  「有這個意思。」奚望回答。

  好哇!把社會主義當成了封建主義,把延安當成了西安。我還當有什麼新東西呢!在社會主義社會還存在個性解放的問題嗎?

  「何荊夫要把我們解放到哪裡去?解放到資產階級那裡去嗎?」我忍不住大聲地說。

  「爸爸!這裡還有一段呢!」奚望叫了我一聲,又接下去念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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