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七二


  「可是,究竟應該由誰來承擔歷史的重負呢?下一代嗎?」奚望問。他像一只好鬥的公雞,一到爭論的時候,精神就來了。

  「下一代肩上的責任已經夠重了。歷史的車輪主要靠你們推動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現在的事實卻是,我們這一代,還有憾憾這一代,都在分擔父母的苦難。我們不斷聽到教訓:你們要體諒上一代,你們要體諒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體諒下一代嗎?父母體諒自己的子女嗎?」奚望說。

  他幹麼那麼激動?他把我當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認為他說得對。我們做兒女的有做兒女的苦處。「你還小!」媽媽總是這樣對我說。可是想想你們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是不是也遇到過像我所遇到的這麼複雜的問題?書上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種了什麼啦?我什麼也沒有種。我還跟著大人學走路呢!可是我的籃子裡已經裝滿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動。都是大人種的。那張撕碎了的照片,還有今天這封信!說這是歷史。歷史是什麼?我沒有看見過它,也沒有跟它打過交道。可是它卻直往我肩膀上壓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這公平嗎?

  「奚望,你總是這麼急於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說話了。我倒要聽聽,他怎麼把奚望駁倒。「你應該懂得認識和實踐,理論和現實,永遠處在對立的統一體中。而且首先是對立,然後才是統一。」何叔叔說。他已經放下了旱煙袋,又放在枕頭底下了,還用手在枕頭上按了兩下。「可是你卻不願意看到對立。」

  「我看到了。但是我認為應該採取行動去推動矛盾的統一。而你卻只要我等待。」奚望爭辯著,「等待和因循守舊永遠是盟友。」說完這句話,奚望的眼睛對何叔叔用力地看了兩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說:「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誰不想馬上吃到桃子。要是桃子已經熟透了掛在樹上,還等待什麼?等它自己掉到嘴裡來嗎?」我笑了,奚望也笑了起來。何叔叔講話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著說,「歷史這兩個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組成歷史、推動歷史前進的各種因素,特別是人,卻是具體的、複雜的,多種多樣、幹奇百怪的。對於和我們一起擔負著時代重任的人,我們為什麼不應該等待呢?一個民族的歷史,一個時代的歷史,是由千千萬萬個人的歷史彙集而成的。在這個彙集的過程中,每個人都要走完自己的歷史道路,你不允許他們走嗎?你一個人把歷史的車子扛在肩上嗎?」

  「歷史可不是腳踏車呀,奚望!」我覺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鏡片問了兩下,不說話了。還是何叔叔厲害。

  「可是——唉!」奚望的臉色和語氣都緩和下來了,想說什麼呢?為什麼不說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給你潑冷水,奚望。我羡慕你們這一代年輕人,一開始就比我們大膽、清醒,勇於創造,熱望改革。你們不像我們這一代經過曲曲折折的道路,才有一點點覺醒。覺醒之後還背著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為你們和歷史的聯繫不多的緣故吧,你們不大懂得歷史的真實的分量,你們有點看輕它了!我贊成你們高瞻遠矚地看待世界,看待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只不過希望你們在把認識付諸實踐的時候,盡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細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這樣,你們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也許,我等不到實踐的那一天了!」奚望歎氣說。

  「我相信我能等到。請問,你多大年紀了?」何叔叔說。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辮子。

  「好吧,憾憾!我們等待。我們等待未來的將是什麼呢?一條又寬又平的柏油大馬路嗎?」

  聽了奚望的話,何叔叔笑著搖搖頭:「好了,不談這些了。憾憾對這些不感興趣。對吧,憾憾?」

  「不,我有興趣。我同意你的意見,何叔叔。我應該等待媽媽走完自己的歷史道路,對不?」我說。

  「對!」何叔叔拍拍我的頭,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頭底下,拿出那個旱煙袋。看看煙袋能過煙癮嗎?我不信。何叔叔心裡不安寧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問問何叔叔,要是媽媽走完了自己的歷史道路,會怎樣呢?可是一看見奚望豎起兩隻耳朵,我不說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還不該走嗎?他比我先來的。呆的時間不短了。我想單獨和何叔叔說說話。

  【二十】

  【何荊夫:父親的奶水也是血變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識到什麼,便對我眨眨眼睛說:「我還有事呢!憾憾,你在這裡多玩一會兒吧!」說罷,站起來就走了。憾憾連忙跟過去,把門鎖上。

  我讓她靠在我身邊坐下,等待她和我說話。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沒有開口。我忍不住問:「憾憾,有什麼事要跟我談吧?」

  「沒有。」她立即搖著頭說。可是她的眼睛卻告訴我,她心裡有事。她的眼和孫悅的一模一樣,細長明亮。平時十分柔媚。一到有什麼心事,就顯得飄忽不定了。她一會兒看看手中的信,一會兒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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