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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遞給他。他貪婪地抽起來,又把煙遞給我:「也抽一支吧!偶一為之,下不為例。」「不,我不抽。」我拒絕了。

  「我缺的就是你的這一份毅力。所以,我走了下坡路。」他吐著濃重的煙霧對我說。

  「毅力是鍛煉出來的,不是娘胎裡帶來的。」我說。

  「我就鍛煉不到你這個火候。」他說。

  「因為你沒有我這樣的經歷。」我說。

  「這倒是。我算是什麼樣的經歷呢?順利的還是曲折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有人把我叫做幸運兒,可是我卻感到自己十分不幸。」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真的,他的經歷算什麼樣的經歷呢?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做過運動的對象,也沒有成為「積極的動力」。他一直像一個旁觀者那樣看著、跟著,好像一塊無棱無角的石頭,隨著泥沙流淌,從不想自己選擇一個停留的地方。一九五七年「反右」時,他滿有理由狠狠鬥我一下,這樣,既可以表現自己的立場,又可以發洩私人的怨氣。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從來沒有在批判我的會上發過言,也從來不貼一張大字報批判我。他總是躲著我。他在我心裡形成了一個謎,也留下一些好感。然而,他卻也感到了不幸。我承認,他確實不幸。可是,他的這種不幸是什麼人造成的呢?

  「我的父親是個貧窮的知識份子,在鄉下教了一輩子書。我從小就受到他的這種教育:讀書人不要去沾政治的邊。政治是可怕的,也是骯髒的。我照著他的話做了。可是,沒有世外桃源。父親在他那樣的環境裡也逃脫不了政治的襲擊。『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當做『封建遺老』遊街示眾,驚嚇羞惱,一病不起。我呢,更是在政治的漩渦中。政治的種種可怕和骯髒我看得比父親更多,更清楚。我往哪裡去躲?家?我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於是,我用放浪形骸的方式來麻醉自己,安慰自己。結果,卻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

  「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他的話使我的心震動了一下。我想起了歌德的長詩《浮士德》中的浮士德的形象。生活在中世紀的窒息空氣中的浮士德,希望享受最大的快樂,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想不到在今天,仍然有人做這種抵押,為了逃避政治的風雨。浮士德贖回了自己的靈魂,趙振環呢?

  「魔鬼也許沒有那麼多裝靈魂的瓶子,你還可以贖回自己的靈魂。你不是已經開始了嗎?」我對他說。

  「你是這樣理解我的?」他熄滅香煙,急促地間。

  「是的。不可能有別的理解。」我肯定地回答。

  他站起來,激動地來回走著。嘴裡不斷地說:「人多麼需要別人理解。多麼需要別人理解啊!剛才,我還在猜度你,防備你。我以為你會嘲弄我,痛斥我。然後再趕走我。你是有權利這樣做的。你知道,我想過千遍萬遍了,你當時確實比我更瞭解孫悅。我卻並不真正瞭解她。」

  是的,我也想過千遍萬遍了。與你相比,我更瞭解孫悅,因而也是更愛孫悅的。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懈地追求啊!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來了,我不想把你趕走嗎?想的!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我們同學的日于,不忍心讓你失望而歸。這些,你能不能猜度到呢?我希望你能啊!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才制止了自己吸煙的念頭。

  「我只愛孫悅的美麗、聰明和溫柔。孫悅屬於我,我感到滿足,驕傲。可是對於她身上最寶貴的東西,那種為一個崇高理想而獻身的精神,對美好的未來熱烈追求的精神,我一直並不喜歡,甚至要加以壓抑的。然而,要是沒有這一點精神,孫悅就不是孫悅了。我常想,幸虧結婚以後,我們分居兩地,要不孫悅會感到痛苦,也會後悔她的選擇。你說是嗎,老何?」

  是的,很可能。然而今天呢?他抓住了孫悅的靈魂,並且愛上這個靈魂了。我應該高興。可是現在心裡升騰起來的感情卻正好相反。因為現在,站在我面前的趙振環是一個真正的「情敵」了。我應該把他留下來嗎?吳春是為我著想的。留他的時候,我只把他當作一個遭遇到不幸的同學,一個願意回頭的浪子。我想到他會給孫悅帶來一些感情上的紛擾,並沒有想到他會給我造成現實的威脅。我後悔了。我喜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小說《怎麼辦?》,可是幾位主人公對戀愛的態度,我始終持保留意見。愛情可以讓來讓去嗎?可以不產生嫉妒嗎?然而,難道我真的應該把他趕走?

  「你為什麼留下我來?」他突然停止走動,站在我面前問道。

  「我原來是想讓你見見孫悅和憾憾。」我回答。

  「原來?那麼現在呢?」他直視著我,嘴角的肌肉急速地牽動著。

  我沉默。我真想對他說:「現在,我後悔了!」但是,我沒有說,他的嘴角的肌肉牽動得我的心微微作痛,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坦率地告訴我,你現在和孫悅是什麼關係?」他問,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他的神情十分複雜,期待、擔心、懇切……

  「這對你有什麼關係?你去找孫悅吧!她現在肯定在家裡。」我用力地推開他的雙手說。

  「不。我對你說了這麼多,你不能一句也不說。」他固執起來,又把雙手按在我的肩上。

  「不要纏我。你知道,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幾年,學會了打架。」我再次推開他的雙手。

  「這麼說,你仍然愛她?」他怔怔地看著我問。

  我不回答,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呢?當然也愛你了。她原來就受你的吸引。你剛才還提到憾憾。這樣看來,你們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我不該打攪你們了。你留我下來,就是要對我說這個吧?就像一九六二年我給你寫那封信……你當然有報復的權利。」

  我的心被刺痛了。真的,我是要報復他嗎?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啊!我是不主張報復,也是不會報復的!他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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