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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老許的話也有道理。與現實相比,理想過於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帶有空想的性質。但理想不等於空想。理想有科學依據。可以成為現實,也可以給人以物質力量。我始終信仰共產主義。」

  「你在現實中看到共產主義了嗎?」許恒忠譏消地問。

  「看到了!儘管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從整個國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還有不少值得懷念的東西。我們幹部的狀況,我們群眾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萌芽。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孫悅激動地接過一句:「我們都是在這種氣氛的薰陶下長大的。」

  「現在呢?」許恒忠對何荊夫和孫悅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問了一句,而且譏消的意味從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對許恒忠這種態度有點不滿,為何荊夫和孫悅幫腔說:「現在,我們發現了問題,著手解決問題。你總不能說,這樣離開理想反而更遠了吧!」

  孫悅笑著夾了一筷子菜給我說:「給,獎賞!」

  何荊夫看見許恒忠有點洩氣,對他舉起酒杯說:「來,老許,咱們幹一杯!理想並不空洞呀!今天我就從李潔的追求中,從你對現實的不滿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意就是這樣:不斷地改善現實,提高現實。束之高閣只供觀賞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註定是要破滅的。」

  許恒忠只是笑笑,沒說話,舉起杯與何荊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緊緊糾纏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賞他,又有人討厭他。欣賞他的人說他好,討厭他的人說他壞,他們在說明自己觀點的時候,所舉的例子卻常常是一樣的。

  吳春對這類爭論似乎不感興趣,只顧吃喝。別人都先後放下碗筷,他還端著酒杯。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對大家說:「我們還是陪吳春幹最後一杯吧!別空談了!」不料吳春把酒杯一放,大聲地說:「不,談下去!老許,我要和你爭論一點,就是我們的價值是不是可以由我們自己決定的問題。我認為,做人還是做鬼,我們自己可以決定。」

  「你講的是道德價值。」許恒忠辯論道。

  「你講的是什麼價值呢?一個人不講道德還做人幹什麼?我這些年在鄉下,確實無所作為。但是我認為,作為一個人,我沒有喪失或貶低自己的價值。」

  「價值是要表現出來,要人承認的!」許恒忠駁他。

  「是的!」吳春大叫一聲。我們都以為他要發脾氣了,一齊舉杯說:「喝!喝!」可是他笑著擺擺手:「你們放心,我不會發酒瘋。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們鄉下大旱。小麥苗出不齊。群眾心裡如火燒。正月初二,下了一場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線廣播裡就傳來了公社幹部的話:『快下地去,把溝溝窪窪裡的雪都抬到麥地裡去!』社員們一家家打開了門。我岳父家也開了門。已經有人下地了。可是,沒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裡抬。超徵購把社員們搞苦了,只有自留地裡收的糧才屬於他們自己的。這不是農民的資本主義尾巴,而是農民的人本主義的肚子!岳父對我說:『你是公社於部,又是黨員,我們上大田去吧!』我說:『不,也去自留地!』後來我受到公社領導的批評。可是農民誇我岳父找了個好女婿。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表現了價值,並得到了承認呢?」

  「農民承認有什麼用?公社領導不是批評你了嗎?」許恒忠回答。

  吳春還要說話,被何荊夫搶了過去:「你們的價值觀念不同。吳春講的是一個人作為人的價值;而老許講的則是我們的市場價格。後者的確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可是我們追求的不應該是市場價格。」

  吳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許恒忠見何荊夫、吳春和孫悅三個人輪番與自己作戰,自知抵擋不住,連忙休戰,自下臺階。他笑著把手一拱說:「兄弟甘拜下風。我宣佈,我已從理想主義者蛻變為現實主義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藥了。」

  孫悅笑著追打一記:「現實主義與犬儒主義應有區別。」

  許恒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義者。」

  吳春哈哈大笑,拍打著許恒忠的肩膀說:「當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麼成了阿Q了?」

  許恒忠臉紅了紅,旋即笑著為自己解嘲:「毛主席語錄二百六十三頁: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哪一個阿Q不是英雄變的?」

  何荊夫大概不願意提起反右使許恒忠難堪,所以來給許恒忠解圍了。他說:「老許這些年也夠苦的了。大家走過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訓可以吸取,這一點,我們都是一樣的。」

  剛才那一場爭論,蘇秀珍好不耐煩。開始她還勉強睜著眼,看看說話人。可是不一會兒,就再也睜不開眼了。她伏在桌上睡著了,這會兒剛剛醒。她聽了何荊夫的話,提起了一點精神,一邊打呵欠一邊說:「真的,老許一個男人拖了個孩子也太苦了,應該再找一個。要不要我幫忙?」

  我覺得剛才把她得罪得夠了,現在想給她湊個熱鬧,便接過來說:「蘇大姐要幫忙?我們這裡有三個單身漢和單身女呢!」

  何荊夫和孫悅一齊顯得不自在起來。

  蘇秀珍來了勁,拍手打掌地說:「都包在我身上,怎麼樣?別看我不是此地人,人頭可比你們熟!」

  吳春連連搖頭:「這可不是作外貿,你不要兜攬太多。老許你可以關心一下。至於老何和小孫,就不必費心了。」

  蘇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認識一樣,輪番地看何荊夫和孫悅,然後說:「你們二位誰還沒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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