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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蘇秀珍突然把筷子往我臉上一指,打斷了我的思緒:「小說家,你這句話說得還在理。我們中國人就喜歡一窩蜂,說知識份子歸隊,就都要求歸隊。我就不湊這個熱鬧,革命工作需要嘛!」

  這個蘇秀珍,多會唱高調。她當然不想歸隊,因為她對文學從來就沒有什麼興趣。對她來說,她現在的地位是任何「家」都不如的。

  蘇秀珍的家庭出身很不錯。可就是不愛學習。在班裡,她是學習最差的一個,精力都花在打扮上了。畢業分配時,本來要把她分到部隊工作,她哭著鬧著不肯去,說是受不了「鐵的紀律」。她要求回山東老家,說是她的未婚夫在那裡。半路裡殺出個「未婚夫」,真叫人驚奇。原來就在上學期回家過春節的時候,認識了她那個縣的宣傳部長,並且「一見鍾情」了。她的要求被批准。她一到家鄉就結了婚,在縣委宣傳部當了一名特殊的「幹事」,不久就入了黨。她都十分及時地向我們這些老同學報導了她的這些開心事。

  「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到C城來過幾次,都來找過我。因為我始終沒有「靠邊站」。局長沒有不需要秘書的時候。每一次,她都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曾開玩笑地對她說過:「你呀,是人物!早晚我要以你為主角寫一篇小說。」她高興地叫起來:「是嗎?我是一個人物?你寫,我支持。可別忘了三突出啊!」難怪,我這個人不會坦率地把意見告訴人家,蘇秀珍不知道我看中了她什麼。

  今年春天,我心血來潮,真想動手寫了。題目很別致:(我說,你真是個人物!)可是文藝界開展了歌頌和暴露的討論,我擱筆了。我知道,我暴露的只是縣一級的小局長,不會出什麼問題;但是,捲進什麼思潮總不安全,我還是小心一點好。我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所以我也是個沒有出息的人。今天,我倒可以假公濟私一下,借此機會,把這個蘇秀珍留給我的印象統統寫出來,讓同學們看一看,也算我完成了一件宿願。這也算是理想的「虛擬的實現」吧!老同學們瞭解我,他們不會抓我的辮子的。

  蘇秀珍第一次來C城,是一九七一年。她找到我,要我給她弄戲票看戲。她對我說:「運動開始的時候,我們老頭子靠了邊,我也跟著倒楣。現在好了,老頭子解放了,到縣委宣傳部當副部長。部長是個造反派,我中學的同學,和我是好朋友。我到一個中學去了,當政工組組長。這次是來外調的。權不大,但可以到處走走,很舒服。」我看著她,倒確實是一副滿舒服的樣子。人已開始發胖。穿著也很講究。我告訴她,孫悅離婚了,很痛苦,要她去看看孫悅。她聽了把巴掌一拍說:

  「我一點也不勢利!一來C城就去看她了。這個孫悅,咋搞得那麼窮酸啊!而且一點也不社會!」

  「不社會」這個詞兒把我弄懵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把嘴一撇:「裝相!你會不懂?跟著社會走湃!小章,跟你掏句心裡話吧,下面已經爛了!爛透了!不跟著走只有吃虧。我不管,人家撈我也撈。你到我家裡去看看,啥沒有?哪像孫悅,還死守著她的原則不放哩!我好心好意給她介紹在C城的兩位朋友,她連飯都不留!」

  「那你是很社會的了!」我這樣刺了她一句。我當面說出這樣的話已經夠尖銳的了。可是她仍然誤會了我的意思,高興地說:「練出來了!我們老頭子沒本事,有本事早就安排上好位置了。也用不著我這個女人到處跑了。不過話說回來,現在誰不靠老婆出頭露面拉關係?」

  這個蘇秀珍,身上散發出一種什麼味兒啊!她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嗎?她走後,我這樣想。

  蘇秀珍第二次來C城,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她已經是縣教育局副局長了。她叫自己的丈夫為「我們部長」。我問她那個「造反派部長」呢,她鄙夷地說:「下去了。這小子不是玩意兒,當時批我們老頭子批得好苦!好,亂搞女人,被人家當場抓住,到幹校勞動去了。不過看樣子,還會給他個小官當當,新幹部嘛!」我問她:「還要我弄戲票嗎?」她連忙擺手:「不要不要。天天有人送戲票、請吃飯,累也累死了。」我問:「都是下放知青的家長請你吧?」她回答:「那當然。不是他們還有誰?」

  「你還是謹慎一點好,吃一頓飯就等於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繩索,說不定哪天要算帳的2」我勸她。

  「我的老同學咧!你當我是傻瓜?我心裡有數。反正後門大家開,不是我一個。我既不拉後,也不靠前。順著大流往前走。一看見前面有人撞牆,咱就立即往後轉。保證當不了典型。我抓過運動,都是抓典型麼!」

  我對她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也算有了一技之長了。這一技還是有用的。我這個鬚眉男子,自愧不如這個「娥眉」。

  「四人幫」粉碎以後,我想到過蘇秀珍,猜度過她的處境。各種情況都想到了,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更加威風地出現在我面前

  「好了!『四人幫』垮了!那幫混小子都下去了!我們老頭子當了縣委副書記。我調到外貿局當局長了。以後要皮鞋找我,我們有工廠專門生產出口皮鞋!」

  這就是她的「革命需要」,她還要歸個什麼隊呢?

  「你女士經商麼!」吳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對!而且剛剛從內貿轉到外貿,生意越做越興旺了!」我接了一句。她已經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商人。她身上的知識份子氣味已經完全沒有了。

  蘇秀珍的筷子又一次點到我的額頭:「你少刻薄,黑筆桿子!你當我不知道你的老底?當秘書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真想再給她幾句,可是一下子想不起詞兒來,只能氣憤地把她的筷子撥了過去。

  孫悅見我們兩人都有點惱了,就出來勸解道:「何必呢?大家都是難得碰面的。」

  這時候,我想起了我應該這樣說:「筆桿子不如秤桿子。秤桿子永遠金黃,不會變黑!」可是還沒等我開口,蘇秀珍又開腔了:「是嘛!都是老同學。我大老遠地來看望你們……」

  這一下,我的思想突然敏銳起來。我連忙插嘴說:「你是來拔牙的!還想來看看女人是不是都穿了旗袍?機關是不是每週都開跳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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