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四九


  她又把頭低下來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煙袋給我!」我伸著手對她說。

  她愣了愣,把煙袋交給了我。我裝煙,吸煙,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臉扳過來,讓她回答:「什麼時候,你學會了矯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嗎?」但我還是忍住了,抽我的煙。好吧,你既然這樣,我又何必強求呢?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

  煙嗆了她,她扭過頭勸我:「還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開口說話:

  「當然是你自己最瞭解你需要什麼,我哪裡知道!我不相信一個人會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只有這樣的可能:對自己的需要感到懷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銳了。」她說,仍然望著別處。

  「是啊,不討人喜歡。你太委婉了。」我說,一直盯著她。

  「是啊,也不討人喜歡。」她回答。

  經過怎樣的心理歷程?她把頭抬了起來,正視著我,好像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我盼望著心靈與心靈的撞擊。但是她的眼睛告訴我:今天不會,她把快跳出來的心又掩藏了起來,藏得相當深。我又記起,她是我的總支書記。人心不是鐵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熱燃燒。我只能等待,順乎自然。強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麼必要去強扭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今天,她已經向我打開心靈的窗子,也許明天會敞開大門?

  「吳春來了,在誰家裡聚會?」我轉換了話題。

  「當然是我家了。我要買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夠不可。」她說。

  「我買酒。」我說。

  「你能出院?」她問。

  「我一定來,只要你不說沒菜就行了。」我說。

  她笑笑。我站起來,向她伸出手:「不早了,書記同志,你該回去了。」她輕輕地握握我的手,走了。頭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來,我迎上去。「你還是不抽煙好。肺炎是抽煙引起的吧!」她的眼裡有點火花。

  我把煙袋交到她手裡:「好吧!戒煙!這煙袋還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過煙袋往包裡一裝,又走了,沒有回頭。

  我看著她的背影,面前浮現出兩個孫悅。一個是熱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孫悅,一個是沉靜練達、又有些矯揉造作的孫悅。我喜歡哪一個?

  「是對象吧?」一個病友走近我問。他們都知道我還是單身漢。

  我笑笑,未置可否。於是引來了一句讚揚:「真不錯,像個幹部的樣子!」

  我正是不喜歡她這種「幹部的樣子」。這是她矯揉造作的表現。

  「不,她不是我的對象。也不是什麼幹部。她是我的老同學。」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過去的孫悅的熱情自然與今天的孫悅的沉靜練達相結合……會發生這樣的結合嗎?我想會的。我們本來都是自然的兒女,社會生活使我們的自然天性不斷地受到制約和改造,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這種制約和改造應該是合理的,並且應該成為人們的自覺要求和行動。強迫只會使人感到壓抑,學會掩飾自己的真情,甚至變成虛偽。一個社會如果對虛偽習以為常,視自然純真為邪惡怪異,那就會製造出許許多多無聲的悲劇。我喜歡自然純真。我相信孫悅會恢復她的自然和純真。她已經發現了真正的自己。不過,她對這個自己還不習慣,還有疑懼。會好的,孫悅,會好的。

  你本來是一個血肉之軀。你本來有一顆會跳的心。你的腦殼裡裝著腦髓,因此可以思維,可以根據你自己的感覺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斷。你有嘴巴,可以表達自己的心聲,而不做學舌的鸚鵡。過去,你忘記了這些,甚至從來就沒有注意到這些。今天,你記起了,或者說發現了:你原來有這樣的本能,這樣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慮,甚至羞愧。這有什麼奇怪呢?

  會好的,孫悅,會好的。但是孫悅,我多麼想向你說:「讓我們一起創造吧!我們不應等待!」

  【十四】

  【孫悅:憾憾,媽媽作了一個奇特的夢。 】

  從醫院回到家裡,憾憾十分熱烈地迎接我,而且注意觀察我的臉色,大概是想瞭解這次探病對我的影響吧!

  前天,我無意中看到了她的日記。像往常一樣,在她入睡之後,我要檢查她的功課。書包裡掉出一個小小的記事本。翻開一看,卻是日記。我不知道孩子記日記,好奇心使我想看一看。記的多半是學校裡的事:學習遇到了困難啦,和同學的關係出現問題啦,對某某老師有意見啦,等等。這些,我平時大都即時瞭解了。有些內容卻是一直對我保密的,那就是對我的觀察和思索、意見和感情。簡直是我的一面鏡子,有時叫我好笑,有時催我掉淚。「人生自古誰無憂?可憐憂愁無處訴。誰人知我心中苦?誰人憐我弱與孤?」這首詩是她看了電影《女籃五號》以後寫的。《女籃五號》中母女兩人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鳴。記得看到女籃五號對教練說:「我真希望有你這樣的爸爸!」的時候,她突然說頭痛,退場了。原來,她想到了何荊夫!「我愛何叔叔,像女兒愛父親那樣地愛他。媽媽為什麼不與他交朋友,偏偏去找許恒忠呢?」

  也許就是這段日記使我下了到醫院去探望何荊夫的決心的吧?我心裡暗暗感激女兒。但是現在在女兒的目光探照下,我必須不動聲色。「天不早了,做完功課就睡吧,憾憾!」我平靜地說。她答應了一聲,卻不動,兩隻眼還是盯住我。孩子大了,真是大了。她要求介入媽媽的生活。這要求是無聲的,卻是固執的,叫你不能不加以考慮。可是我今天還不想與她談這些。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剛才醫院裡的情景: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激動得把雙手緊握在胸前的情形……

  「媽媽累了。憾憾,我們一起睡吧!」

  我脫衣上了床。憾憾很掃興。嘟著嘴脫衣服,一件一件往凳子上扔,有的就扔到地板上。我不理她,只顧想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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