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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多麼孤獨!小孩就不會想到死嗎?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我已經交了入團申請書。老師說我性情不開朗。

  好吧!你有一把鎖,我也有一把鎖。你不讓我瞭解你,我也不讓你瞭解我。

  媽媽給我講過文學理論。日本人廚川白村說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我贊成這種觀點,我一苦悶就想寫詩。我寫了不給媽媽看。可是有一天,媽媽交給我一個精緻的筆記本。我翻開扉頁,媽媽已經寫了幾個字:「少年詩抄——孫憾」。媽媽怎麼知道我寫詩呢?稀奇!我已經在本上抄上好幾首詩了。可是這一首——那天物理測驗時寫的,我就沒有抄在「詩抄」上。我怕媽媽看見。我寫在紙片上了。

  我把紙片攤在桌上,欣賞自己的創作。

  名字

  人們取笑我的名字,
  可見它是個笑柄。
  一切啊,
  不要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人。
  名字啊名字,
  你不但是人們性格的象徵,
  你還可以紀念某些事情,
  在人們心裡引起回聲。
  雖然我沒把那一天的日期記清,
  那不平靜的夜晚卻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雖然我那時還很幼小,
  但記憶力卻已經十分旺盛。
  不會消逝的你啊,
  一直在折磨我的心靈。
  我的心得不到平靜,
  像大海的波濤此起彼伏地翻騰。
  我那名字的來源,
  我不願把它講清。
  讓它留在我的心裡,
  不要去折磨別人。
  輕飄的風啊微拂的柳,
  告訴我這一切的一切吧,
  不要譏諷我的名字,
  讓人們把它忘個乾淨。

  我沒有自己的抽屜。我的書包就是我的抽屜。我把這首詩塞在書包的最底層。

  「環環!」媽媽突然這樣叫了一聲。我怔了一怔,才想起這是我的舊名。媽媽也在回想過去了。媽媽也想起小環環了。我站起來沖到媽媽身邊,抱住媽媽的脖子,熱切地問媽媽:「媽媽,你剛才叫我什麼?再叫一遍!」「憾憾呀!我不是叫你憾憾嗎?怎麼,叫錯了?」媽媽吃驚地問,一點也不像假裝的。我的心又冷了。「叫我什麼事?」我冷冰冰地問。「去燒壺開水吧!想喝杯熱茶。」「好吧!」我回答,有意把水壺弄得丁丁當當地響。可是媽媽好像聽不見。

  「孫憾!媽媽在家嗎?」又是這爺倆!我不情願地叫了一聲「許叔叔!」告訴他,媽媽在。

  這些天到我們家來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們了。都是因為媽媽給那個小男孩做了一雙鞋。穿上鞋的當天就來了。那個爸爸拉著那個兒子,指著媽媽說:「叫媽媽,小鯤!叫呀!是她給你做的鞋。快說,謝謝媽媽!」那個兒子果然叫了一聲「媽媽」,又說了一聲「謝謝媽媽」。就為這個,我一見他們就噁心。規規矩矩地叫一聲「阿姨」不好嗎?偏要叫媽媽!我當然知道,在C城「媽媽」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許的明明比我媽媽的年齡大嘛!怎麼能這樣叫?還好,媽媽沒有答應那小孩。

  「憾憾!水還沒開嗎?給客人泡茶!」媽媽叫我了。我把水提上來的時候,小鯤正伏在媽媽膝旁,媽媽慈愛地撫著他的頭,像對自己的孩子。我的臉發燒了。家裡有新茶,剛剛買來的。可是我給姓許的泡了一杯陳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讓他尖著嘴去吹。像個猢猻。真像猢猻。媽媽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我心裡有一絲高興。只有一絲。

  「把你的糖拿出來給小弟弟吃。」媽媽對我說。

  「我的糖吃完了!」我沒好氣地回答。誰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給他。

  媽媽吃驚地看看我,又朝櫃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買了一斤糖,怎麼就吃完了呢?」她一定這麼想。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問我,更沒有自己去拿糖。從這一點看,媽媽對我還有點感情。

  我拖過一張椅子在寫字臺的一端坐下,聲音很響。媽媽溫和地對我說:「輕點,憾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裝著做功課的樣子,實際上聽他們談話。前幾次他們來,我都出去了。談得很晚很晚。有那麼多的話?媽媽為什麼不嫌煩?和我多說一句就煩了:「出去玩吧,我煩死了!」

  「最近在搞些什麼呢?」媽媽問姓許的。

  姓許的回答:「我能搞什麼?孩子身上沒衣服,學著給孩子做了兩件衣服。老何罵了我,又送了一套衣服給小鯤。可是我還得做,日子長著呢!」說完,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

  媽媽的臉有點紅。她把頭轉過去,歎了一口氣說:「家務要做。業務也不能丟呀!系裡要安排你教學任務呢!」

  「我當然想搞點業務!」姓許的說,「可是奚流同志對我不放心,我不想使你為難。就這人家已經說你包庇重用我了。其實,他們又不是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是兩派,我批判過你,對不起你……」

  看他那副鬼樣子!頭越來越往媽媽面前伸過去。媽媽把椅子往後拉了拉,打斷他說:「老許,說這些幹什麼?我們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要是像你我這樣的人能夠把那一段歷史的責任承擔起來,我一定與你好好地算算這一筆賬。可惜,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取得對歷史負責的資格,倒是歷史應該對我們負責。至於每個個人的教訓,那是另一回事。你有你的教訓,我有我的教訓。這一方面,誰也包庇不了誰,誰也代替不了誰。」

  又是談這些事,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從我剛剛懂事的時候起,就不斷地聽到這幾個字。廣播喇叭裡天天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幼稚園裡阿姨教我們喊口號:「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萬歲、萬萬歲!」什麼叫「史無前例」?直到今天我才真懂。這幾年,媽媽和她的朋友們只要走到一起,就談文化大革命。我的耳朵都聽得起了老繭。今天又談這個了。今天倒還好,兩個人都很冷靜。往常,還吵架呢!真吵啊!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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