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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丹噶爾廳至蘭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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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痛憤之餘,萬念俱灰。決計辭趙督南行。趙督贈川資五十金。余乃資遣紀秉鉞等回裡。餘俟其去後,始偕西原乘車取道長安。南歸。從此朝行暮宿,飽受艱辛。一日行至分州,時已八月十四日即為中秋節,停車休息一日,餘亦略市酒肉,與西原共飲。西原曰:「囊金將盡,去家猶遠。如此破費,何以得歸。」餘曰:「汝言誠是。但囊有限。到達長安後,終須致書家中,待款方行,汝其勿慮。」正敘談間,忽一軍官至。自言:「昨閱店中迴圈簿,知君由丹噶爾廳來。我丹噶爾廳人,特來過訪,住丹時,聞有喬子丹被官府槍殺否?」餘問故;喬君曰:「我亦革命事敗,逃至此地。喬子丹即家兄也。當時被逮捕。我逃至蘭州,兄已被殺。」 餘對以住丹不久,亦無所聞,言訖即辭去。至晚,後有湘人王君兆慶來會,問餘姓名籍貫甚詳。乃告餘曰:「我即王瑞林同胞兄也。我來此四年矣。屢接來書,雲已隨君人藏。且以堂兄朴卿之故,頗蒙優遇,迄今書信渺然,頻傳藏軍已被番人圍繳槍械,殺戮尤慘,迄無從探詢真相,頃晤喬排長言,有同鄉陳某,自西藏歸,竊疑為君,至今果然矣。」初其弟瑞林,由川隨余入藏,任司書。藏亂,即隨余出青海,途中病故。因以實告之,王君已語不成聲矣。適餘案上有墨水匣,乃瑞林物也。蓋上鑿有瑞林名號。王君視之不覺泣下沾襟,複談出藏經過,及此後行止甚久,始別去。移時王君複來,饋以酒食糖餅,謂餘曰:「君到長安,待款方行。然長安頗戒嚴,寓中日夜盤詰,吾鄉童觀察,有巨宅在城內洪鋪街。現人去屋空,僅戚君蘭生,為守是宅。我為君作緘介紹。君寄居其中,省事省錢不少也。」餘甚感謝之。王君就案頭書就一函,交餘攜去,即辭歸。 次日詰早,乘車前行。七日至長安。徑投洪鋪街童寓,晤戚言,亦寧鄉人也,留餘遷入,雲:「東廂空房,君自擇之。余乃居其最後一棟。前三進空房十餘間,塵封已久,無人居住。」余與西原略加掃除,購薪炭米麵,躬自炊。又寫書至家索款。所居室甚幽僻。余日與西原相依為命,跬步不離也。轉瞬又初冬,氣候漸寒,添制衣物,囊金將盡。屈指家中匯款,非兩月後不能至。長安居大不易。又住二十余日囊金盡矣。西原曰:「家中匯款需時。何能枵腹以待。無已,曷將珊瑚山售之。」此山途中摩壓,已久碎斷矣。余亦無計,姑攜入市求售。行兩日無問之者。後至一古董店,售銀十二兩而歸。西原喜曰:「得此以待家中款至,不憂凍餒矣。」 餘住此多暇,時與戚君晤談。知鄰居有董禹麓君,湘西永順人,久游秦中,任某中學校長,又兼督署一等副官。為人慷爽好義,同鄉多敬仰之,餘次日過訪,未遇。晤其同居張慕君,為曆陽人,與之談,尤親洽。未幾禹麓歸,延至廳中坐。禹麓沉默寡言笑,學通中西,質直無文。餘甚敬之。自後,時與慕君過從。禹麓事繁,亦不及再晤矣。旅居至冬月初,家音猶未至,床頭又盡,囊中餘望遠鏡一具,售之,得銀六兩。余頗焦憂,餘住宅在最後。每外出,西原必送出扁門,坐守之。余一日歸稍遲。西原啟門,餘見其面赤色,驚問之。對曰:「自君去後,即周身發熱,頭痛不止。又恐君即歸,故坐此守候也。」 是夜,西原臥床不起,次日,又不食。問所嗜。對以:「頗思牛奶。」餘入市購鮮牛奶歸,與之飲。亦略吸而罷。不肯再飲。余急延醫診治,醫生曰:「此陰寒內伏,宜清解之。」一劑未終,周身忽現天花。餘大駭。襄昔在成都,即聞番女居內地,無不發痘死,百無一生者,乃走詢醫生。醫生曰:「此不足慮。」另主一方,餘終疑之。從此藥餌無效,病日加劇,一日早醒,泣告餘曰:「吾命不久矣。」餘驚問故。對曰:「昨晚夢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飲我以白嗆,番俗,夢此必死。」言已複泣。餘多方慰之,終不釋。是晚,天花忽陷,現黑色。餘知不可救,暗中飲泣而已。 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餘醒。硬咽言曰:「萬里從君,相期終始,不圖病人膏肓,中道永訣。然君幸獲濟,我死亦瞑目矣。今家書旦晚可至,願君歸途珍重。」言訖,長籲者再。遂一瞑不視。時冬月日也。餘撫屍號哭,幾經皆絕。強起,檢視囊中,僅存票錢一千五百文矣,陳屍榻上,何以為殮,不猶傷心大哭,繼念窮途如此,典賣已空,草草裝殮,費亦不少。此間熟識者,惟董禹麓君頗慷慨。姑往告之。時東方漸白,即開門出,見天猶未曉。念此去殊孟浪,又轉身回。見西原瞑然長睡,痛徹肺腑。又大哭。移時,天已明,急趨禹麓家。撾門甚久,一人出開門,即禹麓也。見餘倉皇至,邀入坐。「君來何早?」 餘囁囁久之,始以實告。禹麓驚問曰:「君餘若何?」餘猶飾詞告之曰:「止存錢五串耳。」禹麓蹙然曰:「似此,將奈何?」略一沉思,即起身入內。有頃,攜銀一包授餘,曰:「此約有二三十金,可持歸為喪葬費。」又呼其內戚羅淵波,為餘襄理喪事。余亦不及言謝,偕淵波匆匆回,淵波途次告餘曰:「禹麓實一錢莫名。茲所贈者,乃其族弟某販羊寄存之物也。」餘唯唯,亦不知如何言謝。既而淵波為入市購衣棺,又雇女僕為沐浴更衣。稱其銀,得三十六兩。亦見禹麓之慷慨高風也。複延僧諷經。 午後,裝殮畢,即厝葬於城外雁塔寺,余既傷死者,複悲身世,撫棺號泣,痛不欲生。淵波百端勸慰,始含淚歸。入室,覺伊不見。室冷幃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長號,淚盡聲嘶也。餘述至此,肝腸寸斷矣。餘書亦從此輟筆矣。 【[校注六十] 全書描寫西原,字字感人。及是記其死況,使閱者亦不禁憮然欲淚。藏族婦女性格大都如此。 西原二字,自四川土音讀之,不似藏族女性名字。疑為是於歸後,陳氏所命之漢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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