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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至柴達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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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五日過鹽淖,皆平原草地,沿途山漸少,路亦紆曲,時見三五蒙古包,散居山麓道旁,當一日宿于小喇嘛寺,寺外蒙古包甚多,儼若村舍。時有隴商多人在此,收買羊皮,番人方操刀解羊,身手輕捷,砉然響然,批隙導竅,約一小時,十余羊盡解矣,此真庖丁之神技也。 是地居民,皆以遊牧為生活,居則支幕,衣則毛裘,食則牛羊,行則騾馬。逐水草,飲潼酪,水草既盡,又卷帳他去。居無定址,行無旅舍,其貧富即以牛馬多少定之,富者每一帳幕,必有牛羊騾馬千餘頭。貧者亦有百數十頭,蓋非此不能生活也。一日,途遇番人與家遷徙,驅牛羊騾馬數百而至,男女老幼,皆乘騾馬行。糧食衣物,鍋帳器皿,則以牛馬負之。隨人行走,無須驅策。帷時見羊三五遊行,隨地吃草,驅之則走散,聽之則行遲。有妙齡番女數輩,袒手臂,執長鞭,款段隨行,呼喝照料。又百獒犬十余頭,高已四尺,獰惡可畏,時前時後,監視出群之羊。故羊亦畏之,然犬至則羊歸隊行,犬去羊複逸群出,亦羊性貪玩如是也。入鹽淖後,野牛野騾已絕跡矣,時見糜鹿成群,遊行山上,見人即逸去。余等將至青海時,山嶺漸多,頻渡溪流。 一日入山谷,沿溪而行,有群鹿飲于溪邊,見餘等至,即奔向山巔去,其行如飛。山高數裡,瞬息即達。眾持槍射之,不能及也。又行十餘裡,峰迴路轉,前有大平原。遙望銀河一線,橫亙其中。初疑河水結冰,商人曰:「此青鹽海也。」海寬裡許,其長無垠,商人皆下騎卸裝,就海邊張幕棲宿。時天尚早,詢其不行之故。商人曰:「我等須在此取鹽,明日方行。」 余乃同至河邊視之,見冰厚數尺,其堅如石,行至海中,聞冰下海水砰擊有聲。問鹽在何處。商人曰:「飯後,君自知之。」遂同回,晚餐後,商人攜革囊一,捆橛杵一束,至海邊。初以鐵橛掘冰,深數尺。再以鐵杵鑿之,碎冰四濺,久之,成小孔,深二三尺,冰洞穿矣。即有海水一線,噴起數尺。然後覆以革囊,以冰塊壓其四周,即歸。余尚不知其鹽在何處也。次晨早起,隨商人等入海取鹽。至則昨日空圳委地,今已卓立冰上矣。推倒視之,囊中青鹽充盈,粒粗如豆,瑩潔有光,色微青,即吾鄉藥市所售青鹽也。較精鹽味尤濃厚,天然產物,付之荒漠,殊可惜也。 亭畢,起行,日已向午,是日行不遠,即宿蒙古包內,番人招待甚殷情。又有華服華言商人,聞余等皆漢人,新自西藏來,過談甚歡洽,雲:「來此已久,乃販運西寧布匹、麥面、磁、鐵器物至青海各處易皮革、茸麝者。」頗諳番語。詢以前途景況:與周瑤卿所談均同。饋餘香煙一聽,雲:「我素不嗜此,亦友人所贈,特轉以贈君。」餘喜極,取而吸之,覺頭目昏眩不可支、蓋不吸此煙已五閱月矣,故乍吸之,反覺不適也。」 又行兩日,沿途人煙漸密,山麓漸多。且有商人伴行。談笑甚歡,心神益覺怡悅,至一處止宿,有人戶百餘。散居平原中,林木清幽,亦所僅見,一老番人來會,精神矍爍,狀貌偉岸。率兒童五六人,自道湖南湘陰人,年七十餘矣,早歲隨左宗棠出關,輾轉新疆甘肅,流落不能歸,遂家青海。娶番女,生子,子又生孫,乃知所攜兒童皆其孫也。旁一二十許少年,其幼子也。久居塞外,語言生澀,多不可辨,因聞餘從西藏歸,又同鄉井,傾談甚歡。 餘詢以內地革命事,但知:「袁世凱為大元帥,孫文為先鋒,國號歸命元年。」亦道聼塗説,且誤「民國」為「歸命」也。談次,呼幼子歸取雞蛋十餘枚相贈。余亦贈以藏幣四元。複請益,因笑曰:「以此飾諸兒發,尚少三元。」余如數贈之,大喜而去。次晨,餘將行,又親攜酒肉來,執別依依。餘問:「老人何日歸?」乃長歎曰:「鄉音久改,鬢毛已衰,來時故舊,凋零不通音訊,已六十年矣。今縱化鶴歸去,恐亦人物全非。兒孫在此,相依為命,君問歸期,我歸無期矣。」相與太息而別。 【[校注五十六] 此雲「人戶百余散居平原林,林木清幽」,其地即都蘭也,時已設縣。柴達木盆地牧民皆蒙古族。都蘭為其最大市場。多有漢、回商人住此交易土產。】 別老人後,沿山谷行。途中,商人高唱秦聲,慷慨激昂,響徹雲霄,即諺所稱梆子腔也;余等久聞舌之音,忽聽長城之調,不覺心曠神怡。樂能移性,信哉。入山谷行甚久,逾一小溝,寬六七尺,流水潺潺,遊魚甚多,長一二尺,身圓而肥,充滿溝中,眾下馬以刀刺之,獲四五尾,懸之駱駝上:住宿時,眾烹食之。因無豆醬蔥辣,余與西原皆少嘗輒止,仍食生肉;眾大嚼,至夜,皆嘔吐,狼藉滿地。 次晨行不遠、餘幸略吐即止,西原竟無恙。豈河豚有毒,不可食,故能繁殖若是耶?抑魚食人屍,腥膻不可食耶?後至西寧,遇一醫士,詢以青海之魚,何以不能食。醫士曰:「凡魚無不可食者,惟鯤鮞有毒,誤食常致嘔吐;君不聞魚禁鯤鮞耶。」餘始憶及眾貪味美,並鯤鮞食之。然餘從此不食魚,亦四年矣。 次日早起,商人曰:「今日至青海矣」。眾喜極,初行谷地,再入溝行,出溝,經大平原。原盡,前臨大海,蒼茫無際,商人曰:「此青海也。」即止宿海岸。細詢青海景況,商人曰:「此海回環二千餘裡,有無數番族環海而居,中有二島,有居民五六百戶,島中產麝香、鹿茸,海中產魚、蝦、髮菜,九月海凍,踏冰往還。至五月冰解,舟楫不通,遂絕行人。島中喇嘛甚多,有異僧。凡游青海山島者,往往裹一歲糧往棲焉,」言已,複同商人至海岸眺望。但見煙霞濛濛,渾無際涯。大過洞庭、都陽諸湖,其水皆四面雪山融積而成,儲而不流。時同行番人,亦來觀海。餘問之曰:「子曾入海島遊覽否?」番人曰:「此間惟喇嘛嘗往來其間。我但知此海甚寬,乘馬環游一周,須二十八日。其不可知矣。邇來海北多爽壩,亦鮮行人矣,」 次日沿海南行。二日海盡,沿山岡行,地勢綿亙。至一處。道左一帶小阜,有城垣,廣約裡許,大半頹記,房屋遺址猶依稀可見。商人曰:「此某協城池也。仿佛為富和協,日久不能複記矣。城內駐兵千人。二十年前,番人叛變,一夜盡殺之。」再行甚遠,沿途房舍喇嘛寺甚多,頗有繁盛氣象。是日宿喇嘛寺外民舍內,食物鹹備。番人亦多曉漢語者,非複從前之寂寞矣。遇一番人,頗能漢語,與之談內地革命事,亦但知重建新朝,而不知易帝為共和也。 次日,複前進,行十餘裡,不見張敏及蠻娃隨行。眾亦不知。再行數裡,亦不見其來。有言其昨晚至喇嘛寺,與一喇嘛談甚久,晚未歸。必留喇嘛寺不來矣,餘不勝歎惋。既念其相從萬里,別離心傷。然彼輩終為番族,恐亦不慣與漢人居。倘得喇嘛相留,在此棲遲,亦未嘗不深幸其得所也。 【[校注五十七]青海湖為中國第一大內陸湖,蒙名庫庫諾爾,與西藏這天湖(蒙名勝格里諾爾)同為喇嘛教之兩大聖海,以環海行一周為大功德。沿青海地,原為蒙古族居,近因藏強蒙弱,半已全為藏族所占,蒙族則退入柴達木區矣。自都蘭至西寧有二道,一循海之南岸,逾日月山至湟源。陳氏所循系海南路,藏蒙人之繞海誦經祈福者,率自海南向西行,海北向東行。故自都蘭東行者應取海北路,藉是繞行半海,亦成功德。漢人不重視此業,故往來常皆取海南也。】 自喇嘛寺前進三十裡,即日月山。山高不過三四十丈,橫亙道中。山陰略有耕地。商人曰:「此地屢次開墾,均因氣候大寒,未收成效即罷。」餘上至山頂,遙望內地,則桑麻遍野,雞犬相聞,屋宇鱗鱗,行人往來如織。余等過青海,即覺氣候漸暖,冰雪盡消。然一過日月山,則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居民皆寬袍大袖,戴斗笠,乘黑驢,宛然古衣冠也。番人謂:「過了日月山,又是一重天。」信哉。下山行二十裡,即宿。 【[校注五十八]日月山,即唐書之「赤嶺」,開元二十二年與土番和,豎立界碑于此,原以土石色赤,故曰赤嶺。豎界碑時,曾以二石琢像日月,以喻信誓之明。故後世稱日月山,今嶺上二石尚在。未知是唐代遺石,抑後世好事者所補鐫也。此山脈自青海湖岸東延抵于黃河,橫斷南北。北側深陷為谷,有農村寨堡。南側平緩為高原,僅堪放牧。故曆為漢藏界限,開元二十五年唐蕃敗盟,僕碑複戰。山北之石保城,為唐蕃往復爭奪地,安史之亂後白嶺以東迄於隴山,皆為吐蕃所有。】 次日黎明,複前進。沿途皆漢人,有屋宇,貿易,耕作。且時見鄉塾,聞兒童咿唔讀書聲,顧而樂之,行兩日,至丹噶爾廳,遂擇旅店投宿焉。 【[校注五十九] 丹噶爾廳,即今之湟源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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