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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臘左探險(2)


  余素撚藏人畏爾豐若天人,乃正色曰:「行李文書,爾等盡劫去也。既疑無文書,往昌都趙大臣行轅一詢!」番官曰:「趙大臣已至昌都乎?」予誑曰:「趙大臣率邊兵八營,先我一日已至昌都,爾等猶未知耶?」番官沉思良久,複問:「趙大臣遣爾來此何意?」予曰:「見爾堪布自知,爾勿多問。」番官複詳視予傷痕,與一頭目細語甚久。又間予現居何秩?予偽以三品對,番官乃偕頭目下樓:未幾,有番兵二人來,釋予縛。繩甫釋,兩手痛徹心脾,昏倒不能起。番兵負予下樓,至一室,較清潔,似為番官住所。番兵進酥茶,予方渴,飲之其甘如飴,神思漸清,倚牆盹睡。忽聞雞鳴犬吠雀雜訊,始驚醒,仰視窗外,天已黎明。

  又移時,聞室外人馬聲嘈雜,番官後至,為予言:「堪布有令,約君至恩達一會,請即行。」予聞之,矍然而起。番兵扶予上馬,行甚緩。覺腰際創裂,血流不止,痛苦不堪。途中每過溪溝,或登臨山坡,前後簸動,痛尤甚。時晨風凜冽,徹骨生寒,觸目荒野,倍覺淒滄。偶一思及妻侄浮寓成都,千里家山,何以得歸,不禁悲從中來。然轉念男兒報國,死則死耳,何以妻兒索念為。又不覺神清而氣旺。

  行二十餘裡,至恩達,已午前十時矣;即有恩達汛官葉孟林氏,黼黻出迎,執禮甚恭,導予至堪布大營。堪布亦迎至營外,極謙偽。人坐,獻茶點。力白未得趙大臣通告,致生誤會,遜謝不已。予亦婉辭答之。因言:「趙大臣以藏人二百餘年恭順朝廷,前者英兵寇藏,大喇嘛既請兵於先。今英兵甫退,邊覺奪吉又複阻兵於後,試問藏兵幾何?器械若何?欲與川軍邊兵較勝負,庸有幸乎?趙大臣恐大軍逼近,玉石俱焚,特遣某前來曉諭,限即日撤兵退回,當為奏請朝廷恢復大喇嘛封號:今新軍已由北路出拉裡,川邊軍集中昌都,所以不即前進,亦憫藏民無知,不忍遽以兵臨之也。」複詳言在臘左經過甚詳。

  堪布惶恐謝過,具麵食果餅,極殷勤。為言:「我本僧官,藏王督責甚嚴,不得已統兵出藏。今駐恩達不進,亦待趙大臣之至,敢有異動那?」又具文呈趙爾豐,請予即日返昌都覆命,允以三日為期,撤退藏兵。予以創痛馬贏,不能即行。堪布力請不已,始允之。又為施符咒藥餌,並選良馬及藏佛、藏香、撚珠、奶餅為贈,又派兵四人送予至臘左塘,於是收拾起身,已午後一時矣。堪布等直送至山下始返。

  歸途冰雪滿山,寒風載道,創痛漸止,符咒之力歟?抑藥餌之力歟?予歸心似箭,痛苦頓忘。經臘左時,仍門戶緊閉,寂無人蹤。上臘左山,山高而峻,冰結路滑,番兵牽馬扶予,頃刻而上,不似前日下山之苦矣。下山,至臘左塘,塘房已空無一人。從此道路平夷,且極安全,即將護送番兵遣歸。予偕應明,略食奶餅,縱馬疾馳,更覺毫無痛苦。至俄洛橋,日色將瞑。前駐川軍亦開回昌都。應明極欲就此止宿,明晨再行。予不聽,鼓勇前進,天已入夜,冰風拂面,冷冽益甚。幸月色清朗,照耀如白晝,夜行尚不覺其苦。抵昌都,已晚十二時矣。沿途哨兵見予生還,咸欣欣然有喜色。

  予至營部,同輩多已就寢,惟修梅猶倚案研墨,予笑曰:「諸葛先生歸來矣。」蓋予素與朋輩戲語,輒以此自命也。一護兵見予歸,急入報。修梅驚訝出視。相見之餘,悲喜交集。一時同輩皆披衣起身,詢經過。夫役具餅食,予且食且談,直至四更後始就寢。

  予自被虜後,相傳已被殺身死,碎屍投山林中。余初歸,與同輩坐談,時時覺坐墊後蠕蠕有物,初不之異也。談畢歸寢,見坐墊後滿費衣物,亦不之異也。次日,從兵李元超密告曰:「自公凶耗傳來,僉謂公必死。公之行李,某某等竟破箱瓜分,幾盡。及公生還,咸不自安,始暗中退出,置坐墊後,是宜有以懲之。」予則付之一笑而已。

  予外創經七八日後漸愈,惟內傷甚重,肚腸時複作痛。友人送雷擊散一瓶服之,大瀉兩次,下血塊甚多,尋亦全愈。惟雷擊散原系暑螢,並無治內傷之力,不知當吮服之,何以奏效如此,殊不可解也。

  【[校注十二]陳渠珍敘述身歷,細緻翔實,娓娓動人。一氣呵成,直書其事,未為伏筆,而首尾因果,竟成伏筆。如借左所遇老人詳告藏情原是實語。亦當見陳、張二人去而對岸突現燭光。當藏兵查戶時,亦必以告藏兵。查號藏乓人少,不敢往捕,只能佯作不知,歸報藏官。故去若無事,而突然大軍分兩路搜來,逃避不及也。

  此等藏兵,系藏中調來,對當地人極其殘暴,故當地土人,皆藏匿不敢揭居。其對俘虜亦極殘暴,張應明能藏語,故受害較輕。陳渠珍不能藏語而態度傲慢,故數瀕於死。幸統兵官堪布登珠文明有識,雖奉命阻攔入藏川軍而不背叛清廷,乃得生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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