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張系國·棋王 | 上頁 下頁
二〇


  「你不斷計畫,明天該如何,下星期又要如何,不倦的忙碌,卻想不到明天你可能被計程車一頭撞死。你為著看不見的未來活下去,即使到頭來一場空,不到黃河你心不死。

  「可是宇宙也許會故意留下一點小破綻,在未來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有一些奇人,像五子棋神童一樣,就能夠站在視窗眺望。他可以知道世界的未來是更美好,或是更醜惡,或是一片虛空。只有這些人能夠真正選擇一個最好的世界。我們平常很少看到和聽到這樣的奇人。但我相信這樣的奇人並不少,只是他們太聰明了,也許早已選擇了不同的世界,空剩一具軀殼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五子棋神童還留在這裡,是因為他年紀還小,不懂得眺望未來,一心只想下五子棋。憑他的異稟,他當然盤盤都贏。等到他長大了,能想得更遠,也許……」

  程淩接下去說:「也許就不在這裡了。這豈非違背來布尼茲的哲學?我們的世界應該是最好的世界。」

  「你還是沒有搞懂。來布尼茲僅說,從邏輯上推論,我們的世界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最好的世界,別的肥皂泡更容易撞破。但是有少數人總會有不同的看法。」

  程淩將煙蒂用力扔到陽臺外面。他想起小時候,常反復做同一個夢。他夢到天開了,有大異象,並且有聲音說:一切都明白了!每次他都驚醒,逃到大人床上,那時程淩每星期日跟隨母親上教堂,母親讓他坐在最後一排。人們唱詩和牧師講道時,程淩便專心讀聖經。程淩仍清晰記得教堂的風琴聲,窗戶布幔的黴味,牧師講壇前的鮮花。

  是這樣無數個風琴聲裡的星期日,程淩一點一滴讀完舊約的故事:出埃及記、利未記,以斯帖記……他津津有味的讀著,一大堆陌生而古老的名字,充斥在他腦袋裡。他讀不下詩篇,卻和大衛王一樣,深深敬畏耶和華的全能。他戰憟著念:「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今在的、昔在的、永在的。」

  很久以後,程淩才知道阿拉法是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俄梅嘎是希臘文最後一個字母。當時這兩個名字對他全無意義。但程淩很喜歡這兩個名字,覺得有一種震懾的力量。他家那時住新店。他們的宿舍十家人才有一幢公共廁所帶澡房。晚上程淩不敢一個人去廁所,總要大人陪著。有時母親不願意陪他去,便坐在門前。程淩一路呼喊母親,一路往廁所跑。萬一母親沒有回應,他便會哭著跑回來。後來他膽子漸壯,能帶弟弟一齊上廁所。走到廁所旁黑漆漆的的空地,程淩就莊嚴的大聲念: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弟弟也隨著他念。弟弟念不好,只會說,我是嘎!我是嘎!兩人牽著手進廁所。程淩常偷偷先跑,弟弟跟不上,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回家程淩就挨一頓好打。

  程淩對宗教的認識,從舊約開始。等他讀到啟示錄的時候,乃達到一個高峰。就在那時程淩開始做夢看到天開,有大異象,他終於明白宇宙人生的奧秘。但程淩始終沒有看清天開後裂縫所顯現的異象。每次他都拼命掙扎著醒來,逃往大人床上。程淩後來回想,十分引以為憾。父親調差離開新店,他們搬到楊梅。程淩不再跟隨母親去教堂,也漸漸少做天開的夢。

  但到程淩高中,對宗教又有一陣新的狂熱。這次的狂熱發生得非常突然,已經開始偷偷讀威爾杜蘭西洋哲學史話的程淩,在完全沒有心理防範的情況下,被一位元來楊梅主持佈道的牧師感動了,滿臉是淚的走到講壇前跪下,向人們承認自己是罪人。有一位同學當場目擊,這件事立刻在學校裡傳開來,程淩足足有三個月不敢抬頭走路,引為畢生奇恥大辱。一直到讀胡適日記,知道胡適有一次居然也流著淚被主感召,他方才釋然了。

  年紀漸長,程淩自我分析的能力增強,以為自己屬於情感奔放型,便時時努力克制。他又從情感奔放立論,認定自己有藝術細胞。高中畢業,程淩不顧父母反對,考進藝術系。磨了四年,程淩逐漸明白自己是塊什麼料子,但他仍猛衝了一陣,開過畫展,寫文章罵過「五月」,和高悅白合搞過畫廊,前衛過,也復古過,在畫界闖出不大不小的萬兒,他自譴自責的情緒卻逐日增長。他沒有辦法妥當安置自己。事情非常明顯。即使再多發幾次宗教式的狂熱,割掉兩隻耳朵,他也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程淩終於決心改行。和三輪車伕不同,並沒有人逼他轉業。但一個涼爽秋天的晚上他居然想通了,將畫具統統扔掉,第二天一早,出去印了一盒總經理頭銜的名片,自己也沒想到竟那麼簡單。

  畫具當然又慢慢買回來,程淩還能夠畫,也依然想畫。那份衝動,那種狂喜,仍一次又一次的征服他。但程淩辛苦築成一道心理防線。他不再自譴自責。他發現只要有一次肯承認自己是二流角色,以後就非常容易了。何況他有了所謂正當職業。沒有人會要求什麼。自己也不必要求什麼。程淩仍在畫,但努力勸自己不必當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他終於培養出業餘藝術家的健全心態。

  程淩想到五子棋神童的怪異行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孩子的心情。神童不願意朝未來看,只希望安安靜靜的下五子棋。如果神童洞悉未來,歷史的重擔會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一切都明白之後,就必須對歷史負責。你確實知道你要做的事,你就不能再逃避,再沒有籍口搪塞。你必須努力使未來的歷史發展成為事實。程淩明白這份重擔不是孩子扛得起的。孩子也許並沒有想到這些。自保的本能,告訴他應該關上窗子。他只允許自己贏幾盤五子棋,不會傷害任何人,也不會傷害他自己。孩子只要求平平安安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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