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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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到這丫鬟不從,把地主抓了個滿臉開花,鮮血直淌。地主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就讓家丁扒光她的衣服,捆在大門之外,讓蚊子活活把她叮死。老梁頭救了她的命,不敢在屯子裡住,就找了個山洞住下,兩人成了親,一直過著遊獵和刀耕火種的野人生活。兩年後的一個冬雪天,他們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小雪。到小雪九歲那年,那婆娘得了「克山癆病」①死了。老梁頭為了這個女兒,才卷起那張虎皮,拉上小雪,走出山洞下了山,投奔到章府當了「吃勞金」的一名長工。他被專門派到眠虎嶺下看墳、掃墓和種植墳圈子裡的閑地。 由於地勢偏僻,「九一八」事變後,他就跟開拔到山裡來打遊擊的義勇軍發生了聯繫。他喜歡那些抗日的熱血男兒,經常偷著給他們送糧送菜。到了冬季,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日本鬼子出來掃蕩,他就把小屋偷著借給義勇軍讓傷病員躲在裡邊養病養傷。現在這黑龍江、克山一帶,正活動著李兆麟、趙尚志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路軍。老梁頭就和去年英勇犧牲的趙一曼領導的第二團,建立了秘密的聯繫,成了他們暗中的情報員和交通員。 -------- ①「克山癆病」,這是東北地區流行的一種很厲害的病,得病多是女性,據說病因為長期慢性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發現,很快就死亡,幾乎來不及救治。造成男多女少,也是原因之一。 自從李大波被艾洪水劫持回家,老梁頭就藉故常往莊園裡跑,他已瞭解了全部經歷,又因為他跟李大波的外祖父生前友好,他很同情李大波的不幸,並且也非常注意觀察李大波的言行。為此他還暗中叮囑過章虎幾次,讓他試探這位少東家的真正心思。 昨天魯疤是傍黑時來送信兒的。當時老梁頭那一明兩暗的三間茅屋裡,盡東頭的一間,正坐著抗聯的人在開會。從空寂的山谷裡傳來的馬蹄的聲音,使正在放哨的老梁頭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會是誰呢?」他以為這是敵人夜襲「掃蕩」的先頭坐騎。他急忙用一根樹棍子敲了敲窗櫺,屋裡的燈就熄滅了。 「喂,老梁頭,你老小子睡啦?」 老梁頭聽出是魯疤粗啞的公雞嗓兒,沒有馬上答話。 一陣拳打腳踢的砸門聲。「開門呀,你個老東西,快把我的耳朵和腳趾凍掉啦!」 老梁頭讓抗聯的同志躲在牆角和囤角後面,帶上裡屋的門,才裝著剛睡醒的樣子,掩著光皮板兒的大襖,拖著大靰鞡草鞋,開了門。 「嘿,你個老驢,磨蹭啥呀?」魯疤探進一個腦袋,嗅了嗅,「好大的煙味兒,八成你這兒又來了『紅鬍子』啦吧?我告訴你,現在可是實行了連環保,小心你的腦袋。」魯疤帶進一股冷氣。 「有啥急事呀?你小子大半夜的竄了來,也不怕狼叼了你去,快點吧,有話說,有屁放!」 「你小子快點上個亮兒吧。」 「燈沒油了。」 「放屁,剛還亮著咧。」 「沒油——才滅了。」 「那就點個松明子。」 「我還沒給你預備下哩。」 「那就點根葵花杆兒。」魯疤跺著腳,「我要烤烤手腳。」 「來,到外屋,炭火盆裡還有點剩火兒。」 魯疤在一堆快熄滅的玉米核上烤了烤手,又抖摟開包腳布烤了烤。然後穿上鞋,在屋裡扒頭探腦地看著。 這時,月亮升起來,月光透過糊了高麗紙罩了桐油的窗戶,把屋裡照得閃著銀光。魯疤一步邁向裡屋門邊,要推開裡屋的門。 「魯疤,你給我收住腳,你作啥哩?閨女在屋裡睡著哩! 到底有啥事兒?快說!」 「管家讓我告訴你,少東家明早要來打獵,囑咐你要好生伺候著;再有,還得看著他,別讓他跟『紅鬍子』通氣。少東家脾氣沒准,你可要小心著。」 「就這事呀?那我伺候著就是。」 魯疤繼續查看著。他的手握住裡屋門扇上的一個木把手,「我推開個門縫兒看看這間屋有多大……」 「呆著你的,人家大閨女的屋,能隨便看嗎?」老梁頭急竄兩步,擋在門前,「這是規矩。」 「哈,八成裡邊藏著『紅鬍子』吧?老東西,人家可都傳說你通匪哪!」 「放你的驢屁!」老梁頭開玩笑地罵了一句,為了引開他魯疤的注意力,他趕緊扯一個讓魯疤大為不滿的話題說:「你小子別學著蹓人家大閨女小媳婦的窗根兒,有本事別當『跑腿子』①,自己『辦』個人兒來②,你哥哥魯福祿是村長,還不能給你『劃拉』③一個嗎?」 -------- ①東北土話,「跑腿子」即是華北一帶所說的「打光棍」,指沒娶妻的單身漢。 ②東北土話,「辦」個人,即弄個人,說個人之謂,因多是買賣婚姻,故娶媳婦跟辦貨一樣,所以才稱「辦個人兒來」。 ③「劃拉」有撿、找、尋之意。東北土話。 他立刻來了氣,離開裡屋門,坐在外屋熱炕上,噘著嘴說:「我哥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娶上人了,還管我呀!」他垂頭喪氣地站起身,「我該走了,管家那王八犢子還等著回信兒哪,要不,我就跟你住在這熱炕上多美!省得凍得鼻子尖兒跟老鼠啃似的疼……唉,你個老東西淨勾我的心事,可又不把自己的閨女許配給我。」 老梁頭笑而不答,拍打著魯疤,塞給他一包大松子。魯疤開開屋門,騎上凍僵的馬,打著急促的響鞭兒,跑走了。直到聽見馬蹄聲由近漸遠,消失在山丘之後,老梁頭才放心大膽地把抗聯區小隊的同志們叫出來,重新開會。 「好玄!這小子是頭聞味兒的狗,差點兒讓他闖進裡屋撞見你們。」 「我們的槍都頂上子彈了。只要他敢進屋,就讓他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到時把他拉到山道上,誰也查不出是出了啥事兒。」 一盞小小的豆油燈,又點著了。這是這片黑森林中的大山裡唯一照亮黑暗的一點光明。 東方剛出現一線顫動的曙光,老梁頭躺在蕎麥枕上,就聽見隱約的獵犬吠叫聲、馬鈴聲和蹄鐵踏在山石上的鏗鏘聲。老梁頭立刻披上那件光板狼皮襖,走出小屋,站在屋前那片小場上迎接少東家。 「啊哈!你們可真早班呀!快來吧,屋裡請,快到屋裡暖和暖和手腳!」 小雪聽說章虎要來,也早早來到屋外,她的臉凍得緋紅,好像三月的桃花,一抹少女的甜美微笑,洋溢在臉上,她揮著手,跳著腳兒,沖著落在李大波身後的章虎歡快地喊著:「虎兒,快馬加鞭呀!……」 李大波來到那片長著衰草,矗立著漢白玉牌坊、翁仲①的章家祖墳,踩著馱了石碑的貝贔②,跳下馬。由於一路上的賓士,鞍韉下面的馬衣都濕透了。他的內衣也因為出汗反著潮。他真的是來心似箭,心裡充滿了焦灼和欣喜。他的一切努力,都要在這裡實現,一想到這兒,他的心就激動地狂跳起來。 -------- ①翁仲,墓前的石人。 ②墓中馱石碑的獸,狀似龜,稱貝贔。 他在莊園裡見過一次老梁頭,那次是老人到莊園去交墳地裡收成的糧食租子,所以不用介紹,他們早就認識了。 章虎也跳下馬來,隨後玉田老爹趕的扒犁也到了,五條狗歡快地跳躍著,在墳圈子的樹林裡竄跑著。等章虎把馬拴在白樺樹上,他們都隨著李大波進了小屋。 小屋非常暖和。炕洞裡燒著木柈子,上面吊著一隻燒開水的日本式的帶梁兒的飯盒。呼呼冒著水氣。 小雪已用「三百擔①」的大瓷壺沏上了自製的焦棗茶,又加上混合著燃燒的松塔兒發出的松脂氣味,屋裡充滿了一股甜絲絲的香味,一下就熱鬧起來,火暴起來。 「哈,少東家一來,真是蓬蓽生輝呀!」老梁頭高興地搓著手說。他跟養狗的玉田老爹是老搭檔了,看見他也來了,便開著莊稼人那種詼諧的玩笑對玉田老漢說:「嘿,老不死的,是誰的褲襠破啦,露出你來啦?」 「老傢伙!閻王爺還沒差小鬼兒叫你來呀?」玉田老爹回敬著老梁頭,他一離開莊園,也特別高興,他用同樣的幽默語氣開著玩笑:「你怎麼還沒讓狼叼了去呀?」 「哈,我要是讓狼叼了去,也是喂你呀——俗話說,狼叼了喂狗,是不是呀?」梁老漢看玉田老漢不肯先走進屋,又取樂著說:「呵,你還墜韁②呀!」 -------- ①「三百擔」,即上下一般粗細、長形的大瓷壺,有兩根銅絲提梁。因其大,故名。農家多用之。 ②墜韁,常指牽牛,牛不走,說墜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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