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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屋裡的,有胳臂有腿的,都給我滾出來!」邢子如朝門房裡喊著,屋裡的人聽見是大管家的聲音,都停止了說話,一齊走出屋子。「來,大家都見見,這是咱的少東家,行個禮兒!」

  大約七八名挎盒子槍、腰束寬皮帶的武裝家丁都給李大波行了打千禮。

  李大波朝他們笑笑,揮揮手,他們便行了蹲安禮,回到門房裡去。他問著邢子如:「他們在這兒幹什麼呀?」「看門護院呀,少爺!」邢子如放低了聲音說,「你老剛回來不摸頭緒,咱這地面上有點不平妥,所以就讓咱們府上的蒼頭①擔任武裝家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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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蒼頭,舊謂僕役,因漢時僕役以蒼巾為飾,故名。

  「怎麼個不平妥呀?」李大波故意引誘著他多說。

  「少東家,你可不知道哇,躲在大小興安嶺、長白山上的義勇軍和抗聯隊伍,著實折騰的厲害哩,」邢子如附在李大波的耳輪上說,「他們出沒無常,打家劫舍,連皇軍都沒法兒治他們,他們讓日本人趕的實在沒路了,便遊過黑龍江到俄國老毛子那邊去,日本皇軍剛一走,他們就又過江鑽出來啦,像咱這樣的人家,都得防備著這些紅鬍子。」

  聽了管家這番話,李大波的心動了一下。他就是要探聽到這個使他動心的消息。可是他壓下了心裡的這股衝動、欣喜,仍舊那樣微蹙著眉頭。為了掩飾這消息帶給他的喜悅,他把視線轉向那個催租的蒼頭。他指著蒼頭穿的那件渾身上下一排排全是口袋的衣服說:「嘿,你這是穿了一件什麼衣服呀?」

  「回稟少東家,我穿得是件催租衣,這是我自己設計的,」他擺弄著口袋,「這裡擱的是單據,方便極了。」他得意地笑著。

  李大波不想再跟他搭訕,便揮了一下手。章虎帶路,他走進佃戶們稱之為「章府第二關」的內朝門。

  他們走進一塊石鋪大坪,便是大廳。「潤德堂」三個金光大字橫匾,高高掛在廳堂的畫廊之上。廳前的大柱上,用一條二丈長的鐵鎖鏈,鎖著一隻大青面猿猴。那猴兒見了生人,就齜著牙,抖動著鐵鍊子,撲將上來。

  「呆著你的,看不見是主人來了嗎?」邢子如申斥著大猴。

  青面猴嗞嗞地叫著,撅起短粗的尾巴,竄上了刑子如的肩頭。

  「謔,這傢伙可會看家著哪,誰要是硬往裡闖,手臉、衣服,就得讓它抓個稀爛,嘿嘿嘿……」邢子如誇獎著大猴,解釋著說。

  李大波想起,這就是「章府第三關」。李大波聽著這些解釋,不說一句話,只是高傲地點點頭。

  老于世故的邢子如看不出李大波那莫測高深的表情究竟包含著什麼意思,他還是按照習慣,一一做著解釋,以盡他的嚮導之責。他把肩頭的青面猴趕下來,扔給它幾顆大榛子,那猴噝噝著,坐在一個鐵钁子上,去剝榛子了。

  他們走進大廳,便是禮堂。禮堂四壁,掛滿堂贊,中央懸著彩色鮮明的太極圖,周圍是四方騎馬大花格。在太極圖之上,是溥儀的御賜「福」字。屋子兩邊,擺的是雕花太師桌椅,矮茶几和雕花踮腳凳。

  過禮堂就是八角亭,活像一座廟宇。亭子中央擺一架五尺高的穿衣鏡。李大波站在鏡子前照了照,心裡暗喜,他發現自己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削瘦的兩腮已長了肉,他覺著自己的確已經恢復了健康。

  李大波下了八角亭,過天井,來到主堂。這裡一派古式裝飾。兩壁掛著古畫、古字、上首安裝著神龕,用紫檀木雕出花格,每格裡有鐫刻的小佛像。神龕中間懸掛著偽滿皇帝溥儀和皇后婉容的「禦真影①」大照片。右首擺著伏虎財神趙公明木刻金像,左邊擺著燒瓷的水月南海觀音大士。香案上擺滿銀光閃爍的供器和各色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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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照片,「禦真影」是日本使用的漢字。

  「老爺理佛有年,每逢初一、十五都來上香念佛,積德修好,才保著您平安回了家……」邢子如討好地說著。

  李大波對這沒有興趣,潦草地看過主堂就出去了。

  這時,一個帳房的僕人連呼帶喘地跑進來,向邢子如請了一個安,說道:「哎呀,到底把你老找到了,邢大先生,新京來了送禮的,請你過目禮單哪!」

  邢子如向李大波打個千兒說:「少爺,我向你老告個便。」

  李大波點點頭,表示同意,邢子如便跟著帳房僕人匆匆出了內朝門。李大波見他走後,立刻展眼舒眉,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搖搖頭對章虎小聲說:「我真討厭這人,活像一頭綠豆蠅,到底飛走了,咱們自己爽爽快快地看吧。」

  這時天近黃昏,暮色四起,巨大的莊園,異常寂靜,籠罩在被晚霞映紅的蒼茫夜霧之中。假山後面的馬廄和成排的倉房,都模糊不清了。在黃昏中,依稀可見的是圈著大院的寨牆,以及四個犄角的角樓。角樓裡架設的日本造的小鋼炮,在晚霞照射中閃著光亮。

  章虎提醒他,該回去吃飯了。李大波還有點戀戀不捨,頭一天得到自由,他覺得心裡真快活。他站在花園的英國草坪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巨大的莊園。這些高大的、變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都是五脊六獸,龍舞鳳翔,雕樑畫棟,富麗堂皇。他深深地籲了一口氣,覺得他軟禁的這個地方,儼然是北滿大草原上的一座豪華宮殿和獨立王國。他知道修建這處莊園包含了多少農民的血淚。他因而明白了一個道理:隨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深入,隨著偽滿統治的加強,章懷德的家產還要不斷地擴大,膨脹,直至崩潰。膨脹得越快,崩潰的那一天也來得越早。

  「唉,要逃出這座鬼門關,再逃出偽滿國境,那還要費很大氣力啊!……」他這樣提醒著自己,還需要隱蔽和努力,便回了東跨院。

  二

  艾洪水護送李大波回來後,在農家的向日葵小園中姦污了彩雲,便匆匆趕回北平。在李大波康復以後,他又回到莊園一次,這次是正式向彩雲求親。李大波為了偽裝,對他放棄了辱駡,指責,只是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艾洪水留在上房跟章懷德談話時,他總是躲得遠遠的,但他卻發現艾洪水在追求他妹妹。等艾洪水一回鬼迷店,他就把彩雲叫到東跨院,想警告她不要跟艾洪水這種壞人接近。

  實際上自他離家這麼些年,他對彩雲的情況已很不瞭解。李大波出走革命,剩下彩雲,處處都要唯章懷德之命是從。她一度被章懷德送到長春上學,為的是迎接偽滿皇帝溥儀的選妃,為此還托了鄭孝胥和張景惠。彩雲聽到種種傳說,很怕被溥儀選中,她愁得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接回老家,總算躲過了選中入宮的災難,但從此便開始了她蟄居深閨、過著苦悶閉塞的生活。

  章懷德給她請了一位冬烘塾師,專教五經四書,三從四德。她除了每天到上房請安點煙外,便是描花繡朵,或是逗著一隻長毛鴛鴦眼的波斯貓玩,她和李大波所要求的有覺悟的新女性,已是天淵之別。彩雲膽小怕事,她是偷著到東跨院李大波的屋裡來的。自從發生了菜園那件事,她一直躲閃著她哥哥。現在她心跳著,不知為什麼叫她。

  李大波讓妹妹坐下,見她那一副那怛怵的樣子,便說:「彩雲,你害怕什麼呀?……我問你,艾洪水找你談了什麼啦?沒有說天津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他沒說那些。」

  「那他說的什麼?」

  「他求我嫁給他。」

  李大波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樂意嗎?」

  「老頭子答應了。為了報答他把你弄回來。」

  「啊,是這樣!怪不得這小子那麼實力氣哪,原來如此!彩雲,他這人政治品質、道德品質都不好,將來你一輩子都會不幸福,妹妹,我看你可以不答應這門親事。」

  她紅著臉,低下頭,輕聲地說:「這我知道,可是,哥……」

  他用雙手扶起她的頭,見她滿眼含著淚,急忙問道:「你怕老頭子不答應嗎?我可以跟他交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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