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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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謝謝你們大家……」紅薇有氣無力地說。 每個人吻過她,把花束輕輕放到床頭的茶几上,朝她擺擺手,悄悄地退出去。 午後三點鐘,汽車要送愛彌麗和喬治去前門火車站。他們要乘火車去上海,然後轉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機,飛往大洋的彼岸。理查和瑪莉為他們送行。 紅薇吃過安靜劑,迷迷糊糊地被走廊裡的雜遝腳步聲驚醒,她知道他們就要走了,她勉強地掙扎著起來,走到窗前,看見他們都走到院裡來。她想跑出去,向愛彌麗和喬治告別,但是她的雙腿是那樣的無力,她只好開開窗戶,向他們招手致意。 「再見了,愛彌麗,再見了,喬治!」 「再見,蓓蒂!願上帝與你同在!」 他們站在院裡,回頭向紅薇微笑地招招手,然後輕捷而快樂地鑽進了汽車。繞過花壇的石子甬路,沖出了院門。 剛才那麼熱鬧的院裡,這時沉寂下來,大門關閉,鎖住滿院的寂靜和哀愁。紅薇頭暈,慢慢地扶著牆和桌椅,走回床上。她覺著她真的病了。 啊!當初理查收養的這三個中國孩子的命運,是何等的不同與懸殊啊! 【第21章 劫持】 一 提取死囚的那天晚上,曹剛匆匆地從重慶經安徽的界首——因為日本人和國民黨在這裡做走私交易和搞特務活動,被稱為「陰陽界」——轉道趕回了天津。他細讀了蔣介石親手交給他的那份《淪陷區防範處置異黨活動辦法》之後,他下了決心,如果李大波還不屈膝的話,他就把李大波執行槍決,以此向重慶報告他如何暗中配合著執行「處置異黨」的辦法。他一想起通縣兵變他和殷汝耕幾乎一齊被殺的情景,心中就憤恨難平。所以,那天李大波押赴刑場時,他是和首席審判官竇吉延與典獄長王興邦一起親自點名提取犯人和眼看著犯人登上刑車的。 鐵悶子的刑車,只有兩個探視孔,從那裡透射進外面星光與燈光交輝的模糊光線。在黑暗中可以隱約地看見犯人的目光和獄警手中緊握的長槍金屬的光亮。車開得很快,一路上發出警笛瘮人的怪叫,在昏黑的馬路上,以最高的速度賓士,很快就到了小王莊刑場。 李大波和其他十名犯人下了刑車,被命令站成一排,每人面前有一個刨好的土坑。 「跪下!」一聲怒吼似的喊聲後,排槍舉了起來。 李大波站在土坑旁,沒有下跪。他昂起頭,甩動著他那戴了鐵銬的手,高呼著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漢奸賣國賊…… 啪!啪啪,啪!啪啪!槍聲穿過口號聲,在李大波的耳邊響起來。在槍聲間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左側,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學生撲倒在他腳下。他低下頭,借著白天與黑夜交替時的晦明,看見那青年的腦殼已經碎裂,頭髮和五官攤在地上,一顆從碎裂腦殼裡跳出來的完整的大腦,在他眼前不遠的地方像一碗粉坨兒似地顫動著。 殺手們跑到那個死屍前,用腳踢了踢那顆人腦,提著槍跑了回來,接著,又是連響幾槍。清脆尖厲的槍聲,在這空曠的刑場上震顫得很遠很遠。 李大波在第二陣槍響之後,急忙瞪大眼睛,向遠處望去。刑場周圍的稀疏柳樹,田地,臨近的那片墳場,遠處的低矮茅屋,都收入他的眼底。他分辨出遠處那邊就是轉盤村。他在那兒不僅接觸党的領導,而且還認識了當年的小紅薇。他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刹那,也是他最後再看一眼祖國的天地了。但是他疑訝著,為什麼在兩陣槍響之後他還會有知覺。 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一輛汽車似乎就停在附近。從墳場那邊傳來了搶屍吃的狗吠聲。 「喂,老朋友!」曹剛從車上跳下來,站到李大波的身旁,提著一個張開機頭的二把盒子,訕笑地說,「我的時候,再給你五分鐘的時間考慮考慮。說了實話,招出組織,免你一死,不然的話,」他把二把盒子一甩,給一個已經中彈身亡的死人補了一槍,「就是這樣!嗯,你考慮怎麼樣呀?是死是活,快說痛快話!」 「曹剛,請你走近一點我告訴你……」李大波轉過身,挨近走到他身旁的曹剛,「我考慮……」他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猛然向曹剛的腦袋砸去,他一邊砸,一邊說:「這就是我的考慮!」 曹剛著實挨了這沉重的一擊,幾乎暈厥,他抱著腦袋,嗷嗷直叫。獄警和槍手跑過來,把李大波推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踏;曹剛也跑過來,用大皮靴猛踢李大波的腦袋,直踢打得他失去疼痛的感覺,昏厥過去。 當他蘇醒過來睜眼四望的時候,已經不是他最後一瞥的那星空、田地、墳場、遠處的茅屋,而是灰色低矮的洋灰的天花板了。他向周圍看看,才知道這是一間他不曾住過的半明半暗的牢房。一抹陽光正從那既高且小的鐵窗上逝去。他渾身的肌肉、關節,連喘氣都疼。腦袋疼得好像要炸裂一般。他困難地在一堆爛草上轉動了一下疼痛的身體,逐漸清醒的意識,使他明白,他並沒有死,而過去發生的那一切,不過是曹剛在他身上像當年對待叛徒艾洪水那樣再一次使用假斃陪決的手段而已。 他在草席上躺著,思考著敵人為什麼不把他當場擊斃。他想起他對曹剛那猛然一擊:這王八蛋,我真恨自己沒當場把他砸死!像他們對待那個愛國青年一樣,這幾乎成了他死前唯一的遺憾。「敵人對我實行陪決假斃,到現在還不讓我死,是對我還抱有最後一線希望,一點幻想……我要準備著。」他得到了這個思考的答案。他等待著更嚴酷的審訊。 他鬧不清新換的監獄在什麼地方,更沒有一個他認識的熟人了,他慶倖那天他寫好的那封給紅薇的訣別信,交給了那個老獄卒帶出去。「這時,小紅薇她或許看到了我的信吧?她也許正為我哭泣呢。」他在新監房裡,特別想起了他的愛妻。 他天天盼著敵人對他的審訊,天天設法尋找新的關係建立和獄外的聯繫,他周身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已經稍好了一些。假斃之後,敵人沒有立即找他談話、過堂,而是在窺測他的表現。就在這個階段,他天天倚著污穢的牆壁,抬頭從鐵窗那兒望著那一小塊高高的藍天,欣賞那飄過的朵朵白雲。偶然有一隻小鳥飛到窗前,站在窗臺上,翹著尾巴嘰嘰喳喳地啁啾著,這給他帶來很大的樂趣。他想像著獄外那春意盎然的天地,暗自吟詠著英國詩人雪萊①的詩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麼?」有時他也低吟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①雪萊(1792—1822)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出身貴族。深受盧梭等人思想影響。1811年因發表《無神論的必然性》一文被牛津大學開除。不久赴都柏林參加愛爾蘭人民的民族獨立運動。1818年被迫離開英國,僑居義大利,此後幾年與詩人拜倫過從甚密,1822年因覆舟溺死海中。主要著作有長詩《麥布女士》、《伊斯蘭的起義》、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士》、《欽契》、《彼得盧慘案》、《專制魔王的化裝遊行》等。 在他假斃後的第3天早晨,牢門被打開了,兩個獄卒把他帶到「第一刑訊室」。這屋子十分空大,顯得污穢發黑的牆壁上搭著一溜木架,堆放著各種刑具。 李大波被帶進來的時候,三張擺成羅鍋橋形的桌子前,坐著三個人:典獄長王興邦、審判長竇吉延,還有一個是曹剛,他的頭上還纏著繃帶。 「怎麼樣,你的時候,改變主意了嗎?」曹剛帶著得意的笑容首先開腔問著李大波。 「沒有改變!我現在只覺得沒把你這個漢奸當場砸死,真是千古憾事!」 「放肆!」竇吉延睜大他那對「鬥雞眼」,拍著驚堂木高聲地說,「你這個不怕死的鬼,你知道你的小命兒,就攥在我們手心兒裡嗎?你怎麼敢跟曹長官這樣說話?你打了曹長官,曹長官不計較,你還不落個便宜?揀個大客氣?!還不知過悔改?」「我沒有過可悔?愛國沒有罪;有罪的倒是你們這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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