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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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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紅薇又湊到司徒雷登這個小組來,想聽聽他又在一群崇拜者面前發表什麼言論。他的淡黃色的眼睛,放著興奮激動的光;淡黃的小麥色稀疏的頭髮,打著捲曲的細彎兒;臉色紅潤而泛著光澤。他伸著一隻二拇指,指向天花板,用動聽的英語,偶爾夾雜著幾個中國字,口飛白沫快捷地說:「我敢說,朋友們!在敵佔區,在我們頭頂上的藍色天空下,只有在我們美國星條旗的保護下,各位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享受真正的民主,安心地做學問,著書立說,所以,我們要像愛護眼珠那樣保護我們的旗幟!」 紅薇早就想找他請教幾個問題,可是他總是被燕園、甚至是外校的一群群愛國的師生包圍著,沒有機會單獨接近他。 這時,她便抓住這個機遇,走到他的跟前,對他說:「司徒校務長,我向您提一個問題行嗎?」 他扭過臉,見是紅薇,便笑著說:「啊,蓓蒂,當然可以提呀,那是什麼問題呢?」 「我想知道,當法西斯希特勒像一頭瘋狂的野獸那樣在十幾個國家的國土上進行野蠻的屠殺時,美國為什麼不高舉人道的大旗,向他進行挑戰,而要偏偏宣佈『在戰爭中保持中立①』呢?我以為美國應該奮起,扼制這種人類的野蠻、倒退行徑,我毫不隱瞞我的觀點,自從中日戰爭和歐洲戰爭以來,我認為美利堅合眾國對這兩國戰爭狂人,連提一次抗議都沒有,真使我大失所望。您說我的想法對嗎?」 笑容在他的臉上被驚詫所代替。紅薇的提問,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那種潛在得很深的「救世主」情緒。 「是這樣,我的孩子,」停了一會兒,他終於說道,「我們的羅斯福總統,在此之前曾經致書希特勒、意王厄曼努爾和波蘭總統莫西齊茨基,呼籲過和平談判②,但是他們都未能接受這個建議,所以,我們也只能……」 -------- ①1939年9月5日宣佈。 ②1939年8月24日羅斯福向三方致書呼籲。 「如果侵略者希特勒一心開動他的戰車沖向波蘭,那麼被侵略者的總統莫西齊茨基,又能怎麼樣呢?他接受過這個建議,而希特勒不接受,那又能怪被侵略的一方嗎?」紅薇不等司徒雷登說完便分辯著說。 在這種詰問下,司徒雷登的臉色顯得有些尷尬,他看一看紅薇,在心裡想著:「她真是有一個異教徒的靈魂呢!」周圍的人都用驚異的目光望著這個大膽的衣著樸素的女學生。有人在低聲地打聽她是誰;有人悄聲地回答:「她是李會督的另一個教女,聽說是個女共黨……」 「尊敬的校務長,我想再向您提一個問題,向您請教,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他把兩隻生有黃色細毛的手,交疊在腹部,一副慈愛微笑的模樣,每當燕園的學子和老師看見這副模樣,就稱他為「老嬤嬤」。 「我的問題是,美國現在在實行對戰時交戰國的禁運法,是吧?」 「是的。」 「可是這個禁運法究竟對誰有利呢?看起來好像對交戰國一視同仁,其實不然。例如中日在交戰,對中日都禁運。這本身就不公正,因為是我們中國在受日本的野蠻侵略;更何況禁運法還規定,除非自己有能力運輸。這更是荒謬而不合理,日本當然有能力自行運輸,中國卻沒有。想想看,這對誰有利?!據我瞭解,日本每年都要從美國買到成千上萬乃至數百萬噸的廢鋼廢鐵,日本就拿這些東西製造殺人的槍炮,來屠殺中國人,我們可以這樣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國用物資在支持日本進行這場戰爭,如果沒有美國的支持,日本這個缺乏物資的國家是不能進行這場戰爭的。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司徒雷登的臉突然拉長了。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然後用兩手抱起雙肘,反問著紅薇:「親愛的蓓蒂,我發現你是一個很會盅惑人的小婦人呢!」想到他素常的「長者之風」,他又綻開一個老嬤嬤式的微笑,「我提醒你,蓓蒂,你不要忘記羅斯福總統曾代表美國,向日本抗議日本在中國違反『門戶開放』原則。①」 -------- ①此抗議是在日本侵華一年多的1938年10月6日提出的。 紅薇毫不顧忌地哈哈大笑,用一種巧妙地隱藏著譏諷的語調反問著:「抗議的不是日本的侵略,而是抗議它破壞了鴉片戰爭時所強加給中國的『利益均沾』原則!」 這時宴會的主人理查慌忙地跑過來了。那個曾經送紅薇去金陵修道院的顧仁恕,一聽紅薇的詰問帶著濃厚的政治色彩,早悄悄溜走去給理查送信兒了。說司徒雷登遭到了他的教女蓓蒂的無情圍攻,正展開了令人難堪的舌槍唇箭的交鋒。理查穿著燕尾服,臉上帶著歉疚的表情,挽起司徒雷登,低聲說:「走吧,校務長,您不能光照顧這群人而忽略另一群對您的崇拜者呀,那您就太偏心了。您像基督一樣耀眼的智慧光環,應該照耀整座大廳,而不是一個小小的角落。」 司徒雷登聽了理查的話,臉上又重現了笑容,他剛要跟著理查走,但是又返回來,摟住紅薇的肩頭,細聲細語地用流利的中國話說:「蓓蒂,親愛的孩子,我希望你更多的理解美國,猶如我理解中國;我想,這可以消除誤會,是吧,我的孩子?」 理查擔心紅薇不懂事再挑起舌戰,就說:「蓓蒂,你應該好好想想,當今世間上,還有哪一個國家對中國像美國那樣友好?還有哪一個人能創造一個自由的環境,讓你在一種無形的庇護下好好的讀書,可以自由地談論抗日?!只有司徒先生,他是照耀你前進的一顆明星,我的孩子,你該知足了。哦,我們快到那邊去吧。」說罷,理查便挽著司徒雷登快步地走向大廳的另一頭去,剛才的一群聽眾,也蜂擁而去。 這個小角落裡,剛才還那麼熱鬧,現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紅薇自己。她獨自坐在靠牆的一把扶手椅上。剛才那陣興奮的激動,漸漸被冷靜的理智所代替。她發現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中這樣不能容忍寂寞、以致鋒芒外露,純粹是一種「左派幼稚病」,是地下工作者隱蔽的大敵。如果是楊承烈和李大波在她的身邊,看到這個場面,那是會狠狠地批評她的。這樣光圖一時的痛快,會給工作帶來損失,幸好這裡都屬於抗日的一派,又沒有日本暗探,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她非常後悔,她在內心深深地責備著自己的幼稚和魯莽。 「喂,蓓蒂!跟我跳一次舞吧,」喜氣洋洋的喬治朝她走來,淺淺地鞠了一躬,伸開兩臂,「以後恐怕我們不能很快見面了。我們和解吧!」 她站起來,跟他走到舞池裡。這時正放送著斯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圓舞曲。在悠揚的音樂聲中,他們翩翩起舞。 「喬治,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你真的要走嗎?」 「是的,我沒有什麼留戀,尤其日本來了,我更討厭。憲兵隊還不知我是《獻劍團》,如果知道,恐怕我也會像你那位『黑漆板凳』①被日本兵抓去的。不如我趁著現在回到沒有戰爭的美國去。」 -------- ①是「丈夫」的英語語音。 「那麼,你真要到珍珠港去當一名美國海軍嗎?」 「是的,我不瞞你,我要到那個美麗的海島當一名快樂的水兵,像美國電影裡那樣:戴著船形帽,吹著口哨,嚼著口香糖,到大海上去遊弋,嘿,那該有多麼快活!」 在主旋律反復的優美樂曲中,他們用小步滑到舞池的中間。剛做過自我檢查的紅薇,還處在情緒低沉的自悔自艾中,她不想再批判喬治的思想和作法,既然他在臨別的時刻,對她表現出和好的願望,她也改變了對喬治過去那種鄙視的態度。 「蓓蒂,我們過去彼此太不理解了,我不理解你,猶如你不理解我一樣,」喬治改換成慢三步,很鄭重地說,「我也不想離開你們,我們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現在我就要孤單單地走了……」 「不是愛彌麗也去嗎?」 「她只是借送我的機會去看那個武官,」他尖酸地聳聳肩,「這裡到底有『法賊兒』,她能呆長久嗎?除非她提出離婚。」 紅薇往大廳的人群中看了看。她用目光尋到了愛彌麗。她正用色授魂予的微笑表情,陪著新從北京來上任的市長潘毓桂,坐在茶几旁邊嗑瓜子聊閑天兒。紅薇暗自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什麼時候這間自由的大廳裡添上了這麼一位大漢奸人物?她剛才說那番話的時候,這個潘毓桂是否已來到人們中間?是否聽見了她與司徒的談話?她知道姓潘的傢伙一直是北平市的警察局長,專搞偵緝工作,這條狗是不是聞到什麼味道趕到這裡來的?「是按圖索驥來找我的嗎?紅薇呀、紅薇!你可要小心,千萬不能麻痹大意呀!」她在心裡這樣囑咐著自己。她的心裡像吃瓜子嗑出一個臭蟲那樣令她感到噁心膩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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