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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好吧,那我們就不留你了。你的全部情報,將儘快地發往延安。你不用惦記著。」

  李大波又把他掙來的錢,分一半遞給朱麗珍。

  「麗珍,收下添補過日子吧,還是我那句話,要吃一點營養品,我們怎麼樣也得堅持到把日本打出中國去吧?沒有好身體怎麼行呀!」

  朱麗珍笑著收下了他的錢,又從衣櫃裡拿出那件李大波給紅薇買好的紅毛衣。「別忘了給紅薇帶上這個。」

  因為是夜裡兩點鐘的北上火車,朱麗珍特意給他包了豬肉乾菜筍餡上海風味的雲吞的夜宵。他們邊聊天邊喝雲吞,到十二點半鐘,他堅決謝絕了陸曉輝和朱麗珍的送站,自己獨自一人提了手提包,乘上一輛環城夜間的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他進站的時候,正好登上那輛從上海開往天津的列車。

  在他生命的里程中,他又艱難地走完了一個重要的人生驛站。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緒是激動而複雜的,他又想起了他的表弟艾洪水,他知道魔鬼隨時隨地都在尋找他,但他沒有想到,厄運也正在等待著他。

  【第18章 被捕】

  一

  方紅薇這半年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淪陷區日偽的統治越來越嚴,動不動就要把人抓到日本憲兵隊去灌涼水,或是逮到「興亞院」去「矯正思想」。員警和治安軍總在大街上開著鐵悶子車徘徊,而保甲長則在小巷中,豎起耳朵搜集「共黨」「八路」的「嫌疑犯」。同時,她從黨的秘密指示檔上又得知蔣介石在重慶秘密頒佈了《共黨問題處置辦法》和《淪陷區防範共產活動辦法草案》。躲在天津英法租界的重慶特工人員,又暗中加緊了對真正抗日分子和中共地下人員的監視和破壞,他們甚至以匿名信的方式向日寇告密,不惜「借刀殺人」。

  所以,紅薇不僅要積極謹慎地進行黨分配給她的工作,而且還要特別警惕日偽持務的跟蹤,更要防範重慶特工人員的盯梢與告密。她的精神異常緊張,生活也失掉了規律,加上她在工作之餘,只要稍微閑下來,她便揪心扒骨似的惦記著李大波的安危,算計著他的歸期,有時她甚至神經質地總往壞處想,有幾次她被噩夢嚇醒,眼淚沾濕了衾枕。

  她比在樹德里住的時候,人幾乎瘦了一圈兒。

  為了不暴露轉盤村王萬祥的地址,紅薇又在西窯窪那個貧民居住的地方找到了兩間土坯的茅屋,仍舊帶著王媽媽和魚兒組成了一個新家庭。一改過去上流社會的打扮、衣著,而改換成勞動工農的短打扮,很像一個工人家屬或是農村的年輕小媳婦。她定期地和楊承烈見面,領取指示、檔、報紙和做情況彙報。楊承烈現在已搬離了法租界,因為他發現他的隔壁因有一個在北洋飯店和鹽穀醫院暗殺《滿洲晨報》社長白逾桓,和《國權報》社長胡恩溥①的槍手被日法當局聯合搜捕,暴露出這裡是「軍統」天津站的老窩兒。後來這所樓房住進了新主人,是偽裝寓公的日本特工人員,他們傾注全力捕捉躲在租界地的共產黨的地下人員。

  自從近衛發表了第三次聲明,涉及到在淪陷區收回租界的問題,這些租界的公部局跟日本的關係也比以前緩和了很多,在逮捕抗日人員方面,租界不僅不再刁難還主動予以配合。這樣,楊承烈便不再在這裡居住了。如今他搬到了金鋼橋北路西東窯窪一條狹窄的土路大街上,開設了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做為掩護。他那營業照上的名字是郭鶴年。

  紅薇每次來彙報工作都拉著魚兒,裝作給孩子買鉛筆和大仿紅模子、電光紙等,所以絕少惹人注意。王萬祥來的時候,則拉著人力車,裝著為文具店拉貨和卸貨,隱蔽得非常巧妙。魚兒很喜歡到文具店來,他高興得到花杆的鉛筆、印著獅子老虎的鐵鉛筆盒和五光十色的電光紙。他每次來都歡喜得像只登枝跳躍的小鳥,又活潑得像條在水中打跳的小梭魚一樣。要是很久不來了,他就拉著紅薇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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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逾桓和胡恩溥,這是兩名文化漢奸。於1935年5月,先後在北洋飯店及鹽穀醫院被打死。事發後,日本駐屯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及日本總領事川樾茂,為此曾向駐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及北平軍分會提出罷免天津市長于學忠之無理要求。

  「姑姑,咱怎麼不去小文具店啦?那郭叔叔對我真好,還給我饒了一塊大橡皮和一個轉筆刀兒。」

  「魚兒,乖孩子,聽話,等你使完了那些東西,我就帶你去買。」紅薇哄弄著他說。

  紅薇雖然在這半年裡歷盡了艱辛,但她也得到了長足的鍛煉,增長了工作才幹。唯一能支援她工作和解除她因思念李大波而產生的精神苦惱的動力,是從根據地不斷傳來的打擊敵人的好消息。那些擊潰敵人數十路「掃蕩」的勝利,鼓舞著她的精神,使她感到即使是在漫長的黑夜,也有一盞明燈像大海上的航標一樣,在指引著她的征途。在暗夜中,她常披衣而起,為她遵化老家子弟兵英勇的反掃蕩和揭竿而起的聯縣農民大暴動,在心裡默默地禱告。她不信理查宣揚的那個上帝,但她卻身不由己地向上蒼祈求保佑。

  她也不時地想家,惦念父親和弟妹,惦念延年大伯和大娘,她不知道家裡的糧食收得是否夠吃;柴禾是否夠燒;青石板的屋頂是不是碎裂漏雨;山坡上的柿子樹,是不是長了蝨子和柿蒂蟲?總之,在這一點上,她依然是一個為家庭操心、非常思念家庭的農村姑娘,農村的一切,都使她魂牽夢繞。

  她是在精神煎熬、恐懼又內心充實、欣慰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中度日的。

  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從河灘那邊刮來帶有爛泥臭味的風。王媽媽和魚兒都在另一間小屋裡睡著了。她這間剛轉過身的斗室,關著窗戶,掛著窗簾。在如豆的燈光下,紅薇正伏在小木桌上聚精會神地寫著傳單。

  噹,噹,噹。傳來輕微有節奏的叩門聲。她忽然一驚——這是大波一向的叩門聲,會是他嗎?她急忙站起身,要去開門,且慢!她在叮囑自己。

  噹,噹,噹。又是一陣稍大的叩門聲。她諦聽了一下,趕忙收拾桌上攤著的東西,把還沒寫完的紙片塞在炕洞裡,她才去開門。

  獨扇的小排子門開了,門外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他戴著一頂鴨舌帽,低低地壓在額頭的眉宇間,陰影遮住了他的臉。朦朦朧朧的月光和閃瞬的星光,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身影。

  「是我,紅薇!」

  她聽出了那熟悉的聲音。啊,是李大波回來了!她興奮得幾乎暈倒在他的臂抱裡。他把板門拴上。還沒來得及進屋,就在那巴掌大似的小院裡,她瘋狂地親吻著他,把兩隻胳臂吊到他的脖子上。

  他把她摟在懷裡,抱進小屋裡去。他吻著她的嘴唇、面頰、眼睛、額頭、脖子和頭髮,他在她的耳畔輕聲地說:「真把我想壞啦!讓我好好地看看你……啊,你打扮得真像一個村姑!這也很美!」

  紅薇給他把帽子摘掉,露出過長的濃發,見他穿一套鐵路員工的舊制服,便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你倒不瘦。」

  「怎麼能瘦呢?」李大波熱得脫掉制服上衣,說,「跟那群王八蛋在一起,成天價喝王八湯,吃王八肉,這群傢伙吃喝玩樂,全保養得可仔細呐!」

  王媽媽老人睡覺輕,她在枕上側歪著耳朵,聽見了門上的響動,一邊納悶誰會這麼晚還串門子,一邊便坐起身來。後來她聽見就在窗根底下的親嘴聲,她知道是李大波回來了,趕忙穿上有算盤疙瘩的大襟褂子,惦念著大波還沒吃飯,便起身準備給他煮掛麵臥荷包蛋去。

  她在窗根底下咳嗽兩聲,意思是知會屋裡的人,然後才推開門,走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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