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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他媽拉個巴子,池宗墨這個鱉犢子,害他的同鄉真不擇手段呀!」曹剛罵罵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說,「有一天我忽然對池宗墨說,我已得到可靠消息,『軍部也在暗中調查你哩!』他嚇得臉色發灰,急問:『調查我什麼呀?』我說:『在通州,你雇人定了一篇《孔子論》吧?1937年春丁祭孔時,每個職員發一本,可是打開來一看,裡邊全都夾帶著共產黨的《八一宣言》傳單,軍部懷疑你是不是奸細,為共產黨做輿論宣傳。』『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後來才聽說這散傳單的事都是殷汝耕那個親信秘書葛宏文小子幹的。怎麼算到我頭上?』我說,『可這筆糊塗賬也不能算到殷長官的頭上呀?』我又嚇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娘家可是日本的皇親國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現在已經從東京派下專人來查啦!』他嚇得說:『曹秘書,那現在該怎麼收場呢?』我說,『趕緊給天津軍部打個報告,就說以前全是傳聞,真正發動事變的張慶余已到南京去見蔣介石,並委以新的軍職。唉,你的時候,快把這事銷號吧!』看,大概殷長官的劫數也快熬過去了。」

  今井聽後哈哈大笑,誇讚他:「曹喪,你真聰明!」然後又大罵軍部:「真他媽混蛋,他們全不動動腦筋想想這個簡單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發動的,他能把自己捆起來,讓日本飛機亂炸和捆送二十九軍軍部去嗎?』真是他媽的混蛋透頂!別人混也可以,我納悶兒的是,這麼大的事,難道天津軍的司令官多田將軍也不過問嗎?」

  聽到這裡,曹剛壓低聲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說:「你還沒有聽說嗎?多田將軍跟肅親王的女兒十四格格川島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熱,這個狐狸精以乾女兒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讓這個小娘們纏磨得沒有精氣神兒了,才幹出這個糊塗事兒來吧?」

  「這可真是桃色新聞,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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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川島芳子本名金壁輝,為清肅親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兒。善耆為了復辟大清,曾與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結拜兄弟,並將親女送與川島。日本侵華期間,她出賣女色,與日本許多戰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惡極。日本投降後於1948年被槍斃。

  在他們進行這種談話時,艾洪水始終坐在一旁靜聽著。雖然他身為「中華通訊社」記者,但這些漢奸中狗咬狗的勾心鬥角的醜聞和天津軍司令官多田駿的隱私,卻是他聞所未聞的。這些極秘密的談話能讓他聽,他感到對他信任的一種滿意。

  在談話中,汽車已來到了拘留所。出乎他們意料,憲兵隊赤藤隊長先他們趕到這裡。他聽門衛說,今井武官又來探監,急忙迎到拘留所門口,向今井鄭重地行了一個日本式的軍禮後,才露著滿嘴金牙,笑嘻嘻地說:「今井武官,您來得正好,天津軍來了急件,說軍部已消除了對殷長官的懷疑,我剛對他宣佈了無罪釋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剛、艾洪水都特別興奮。他們提著探監的吃食,趕緊奔向監號。當他們趕到那間單身牢房時,看見殷汝耕脖子裡掛著念珠,正跪在地上沖著佛經上印的菩薩佛像搗蒜似地磕頭呢。

  今井和曹剛幾乎是同時激動地喊著:「殷君!」

  「殷長官!」

  殷汝耕顫顫巍巍地扭過頭,看見是他落難時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塊兒共過生死的曹剛,他慢慢地從蒲團上站起身,一手拉著一個,竟聳著肩頭哭泣起來了。

  「別難過,您的時候可得保重身體呀!」曹剛說著勸慰的話。

  「我說過,嫌疑終會大白的。現在,一天的雲彩全散個淨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雙手合十禱告了一句:「多虧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睜開了天眼……」

  今井講了池宗墨為得到長官位置所施的種種毒計和消除嫌疑的經過,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剛的手說:「你為我真盡了汗馬功勞,只有日後圖報吧……只有這個池宗墨,該殺千刀的豬玀,真是忘恩負義的東西,想當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書長的重任,可是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恩將仇報!……」

  「過去的事,別再生氣啦!我還有更大的喜信兒要向您報告咧!那個指揮保安隊、捆綁咱們的葛宏文,我們已偵察出他的下落了,這不,我的時候,把他的表弟帶來見您了。」曹剛狂喜地說著,一面把站在後邊的艾洪水拉到前邊來,做著介紹,「他叫艾宏綏,早年也是個瘋狂的共党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揚鑣了,是他偵察出來的。」

  殷汝耕睜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溫和的口吻說:「艾先生,真有點相見恨晚哪!早年我在東洋留學,就認識周樹人①一夥,標榜救國;還有更甚者,宣傳赤化,我都不與他們為伍。至於共產學說,幼稚的年輕人最容易上當,誤入歧途。這不要緊,當今像國府要人周佛海、陳公博等人,當年都曾加入過中共,其後還不是都退出共黨而加入國民黨並當了大官了嗎?這就是『知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記了他的悲哀,搖頭晃腦地說著,賣弄著他的學問,隨後他突然提高了聲音,用尖厲的嗓音說:「至於你表哥,在背後給張慶餘出謀劃策,傷害了那麼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該千刀萬剮!如果我逮著他,就得用中國古代的宮刑,用車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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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魯迅本名。

  艾洪水剛才看見殷汝耕拜佛時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樣,這時全從他那蒼白的臉上消退,換上的是一副兇相畢露的面容,這使艾洪水心裡有些驚愕了。

  「艾先生!你保准能抓到你表哥嗎?」殷汝耕攥著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緊盯著他的臉逼問著。

  「能,一定能……」艾洪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唯唯諾諾地說,真有點噤若寒蟬的意味。

  那一天中午,赤藤憲兵隊長特設了一桌酒席,給即將出獄的殷汝耕壓驚,給今井上司送行。飯後,今井要求憲兵隊派汽車把殷汝耕送回公館,曹剛和艾洪水攙扶著殷汝耕走上汽車,駛向東城,朝大阮府胡同的殷宅奔去。

  在車裡曹剛對艾洪水說:「我們當務之急,是趕快趕到天津,抓你表哥歸案。」

  「是的,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艾洪水說。

  把殷汝耕送回家,他的太太井上慧民早已在公館的前廳迎接他們,行著日本婦人雙手扶膝、一躬到地的鞠躬禮。前一天她弟弟井上喬之已從拘留所開釋,她得到丈夫今天就要平安回家的消息,所以早就梳妝打扮齊畢,在此恭候。

  偌大的客廳裡,也早已擺好水果、小茶食和福建大漆的八珍果盒,蓋碗香茶。曹剛用日語和井上姐弟兩人說著安慰的客套話。

  艾洪水聽不懂他們嘰哩哇啦說的是什麼,便坐在那裡東看西瞧地在心裡評價著這座十分講究的宅第。這座宅院有前後兩院,由雕樑畫棟的遊廊貫穿,方磚鋪地,房屋高大寬敞,除臥室外,有書房、內外客廳和客房。屋前還有兩棵高大的海棠樹,兩片花畦,這使他非常羡慕。

  「過這樣的生活,才夠愜意!別看殷汝耕坐了半年憲兵隊,出來一樣享清福,不像我從記事起就寄人籬下,仰別人鼻息。哼,這回看我下水幹幹,也絕不會比你曹剛差!」艾洪水在心裡這樣對自己發誓,他想到這次要抓住他表哥,他立了功,也會給他犒賞和晉升,於是他著急地對曹剛催促著說:「克柔,我們快點趕到天津去掏窩兒吧,怕夜長夢多,情況有變哪!」

  殷汝耕坐在皮沙發椅裡,本來已在疲憊地打盹兒,聽到艾洪水這麼說,立刻睜開半閉的大眼,沖著曹剛說:「克柔,艾先生說的對,事不宜遲,趕緊把那姓葛的小子抓著,才替我報這個深仇大恨!啊,我的錦繡前程,什麼『華北國』之組閣,均成泡影了!這場噩夢!全是姓葛的那小子跟張慶餘給攪和壞啦!張慶餘我抓不著,抓住姓葛的小子才行,有什麼結果,務必告訴我一聲,我恨得牙根兒癢癢,如果你們逮著他,我要親手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啖他的肉,喝他的血!克柔,我不是趕你走,是為了讓你去的快,改天有工夫再閒聊天吧!」說完他又半閉上眼睛,用手擺弄著腕上那掛纏了幾遭兒的長念珠,默數著數兒。

  「好,長官,那就再見了!您放心,他就是七十二變的孫猴兒,也逃不出我這如來佛的手心兒。今井武官已通知天津憲兵隊,嚴密看守監視,他小子有幾個翅膀?哼,不是我吹牛,您就焚香禱告,專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倆終於離開了殷公館,司機春根把他倆送到棋盤街北平市警察局。為了趕路,曹剛跟警察局長潘毓桂說了一聲「我有要事,奉今井命,去抓共党大頭目」,便要了一輛吉普車,直奔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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