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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是,謝謝委員長。」張慶餘從椅子上站起來,用立正姿勢說。李大波也只得跟著站起來。

  「坐,坐!」蔣介石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讓他們坐下。然後他馬上就提出了一個疑問,「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卻為什麼不殺?」

  張慶餘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勵的目光回望著他,他才說:「委員長!當時弟兄們群情激憤,本擬將殷逆梟首示眾,以平民憤,而昭炯戒。但因冀東偽教育訓練所副所長劉春台勸阻,說殷逆系何應欽冀察代委員長和黃郛①委員長的親信,派他到冀東擔任薊密專員,一定銜有中央密旨,我們似不宜擅殺,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員長,轉解中央法辦較為妥當,因此未及時執行槍決。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軍劫走,殊屬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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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為當時著名的親日派。

  蔣介石仔細聽完,未置可否,停了一會兒,他才說:「咹,這個,你們先回旅館休息,明日可往見何部長,再詳商補充辦法。」

  他們辭出辦公室,還由侍從室的那個值星副官把他們送上汽車,就把他們拉到了預定的一家旅館下榻。

  他們辭出時,南京街頭已華燈初上。繁華市街,紅男綠女,行人如熾。商店霓虹彩燈閃爍,酒樓笙簫齊鳴,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這使張慶余和李大波這來自槍林彈雨,血海刀山死裡逃生的人,那感覺真有說不出的一種滋味。

  回到旅館,屋裡像蒸籠一般悶熱,他們打開電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來蔣委員長還真想讓咱們殺了殷汝耕呢,真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張慶餘嘆息著說。

  「說不定他是拿這問題試探咱們起義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應欽怎麼說吧。」

  次日上午,軍政部的汽車把他們接到會客室。何應欽穿著正規軍服,戴一副黑邊玳瑁眼鏡,板著臉,接見了他倆。他不問起義的經過,也不談補充給養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氣,說些閒篇兒。他傲慢地動動下脖頦兒,問著李大波:「你是什麼人,跟著他一塊兒來?」

  「我是二十九軍宋軍長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應欽抬起眼,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這親日的老小子,一提起義,殺了日本人,真是如喪考妣,中國依靠這樣的軍政部長,是絕不會戰勝日本的。」

  屋裡沉默了一會兒,何應欽才拉長著臉,用命令的口吻宣佈:「張慶餘總隊長,我現在宣佈對你的新任命,任你為軍政部開封第六補充兵訓練處中將處長,你就不用回隊了。至於你,」何應欽伸出一個指頭指指李大波,「還回保定二十九軍駐地吧。」他說完這幾句話,頭也沒回,梗著脖子,挺著胸脯,就走出了會客室。

  兩個勤務兵早等在會客室外,張慶余和李大波一走出來,他們就緊緊跟上。他們腰間都掛著兩把盒子槍,就像押解囚犯那樣。他們跟到旅館,說是去跟著新上任的中將取回衣物。

  實際給李大波的感覺是進行監視跟蹤。

  「你們先出去在外面等著。我們還有事情商議。」李大波毫不客氣地向那兩個勤務兵用命令的口氣說著。

  他倆彼此看看,無可奈何地走出門去。

  「啊,老弟,現在正抗日,不讓我歸本隊回前線,卻給我派了一個閒職,讓我在後方蹲起來了,哼,是不是何應欽嫌棄我起義了?」張慶餘用大手捧著臉,好像要哭的樣子。

  李大波心裡也很難過。但他不便說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戚,更覺形影孤單。他只是安慰著他說:「張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從這個任命。你放心,日本要滅亡中國,而中國廣大人民不想當亡國奴,那就要全民起來進行抵抗,中國又這麼大,因此抗日戰爭必定是長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說的對,跟你在一起就這麼多天伴兒,還真有點捨不得分離了。」張慶余滿懷激情地說。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諺語說:『當你走進去的時候,應該事先想一想你還能不能走出來』,我以為日本發動這場侵華戰爭,就是忘記了這句諺語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們會陷入我們中國這片戰爭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們經歷磨難後還能活著,我們必定能夠勝利重逢……」「快走吧,該回去啦,不然的話,何部長要發脾氣的。」一個勤務兵拉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催促著。

  張慶餘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見吧!老弟!」

  「再見,張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後會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著勤務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給他送別。他上了旅館門前停著的那輛軍車。汽車按了兩聲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樣飛奔起來。

  張慶餘的腦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揮著手……一直到汽車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李大波心含悲憤,走回屋裡。這時理智、常識和經驗,警覺地提醒他:「不,不能在這兒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說不定何應欽會派軍政部的刺客對我下毒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麼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換下了那身灰布軍裝,穿上湖縐的綢衫,像一個繅絲廠的年輕帳房先生,提著一個小包,出了旅館,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下關。在下關隨著熙熙攘攘的行人,擠上輪渡,趕到火車站,正好登上一輛北上的列車,他終於平安地逃離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終於回到了保定,在西關火車站下了車,立刻趕往軍部,準備向宋哲元覆命。一路上他所經受的艱難險阻,真是難以描摹。火車越往北開,越是險象環生,日本飛機毫無顧忌地朝著火車狂轟濫炸,企圖截住從南方調來北上的中國軍隊。火車時開時停。每個車站都擁擠著往南逃難的民眾。李大波從難民中打聽到就在他不在的這幾天,日本已於30日佔領了古都北平。天津守軍李文田副師長、警備司令劉家鸞、天津市府秘書長馬彥翀在得到通州張慶餘起義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衛通電的第二天,便調集天津保安隊配合三十八師各路部隊,向海光寺日本兵營、北甯路天津總站、車站和東局子飛機場等日軍發起攻擊。隨後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隊停止軍事進攻,而敵軍開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敵以重炮轟擊河東,敵騎兵闖進南開大學,將校舍全部焚毀,31日,日軍攻佔了天津。李大波聽著這些消息,真是憂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愛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楊承烈是否已平安隱蔽在敵人佔領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媽媽的兒子王萬祥。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如何,是否躲過了敵人進城後報復性的屠殺。

  但是,為了更準確地掌握情況,他又改變了馬上去見宋哲元軍長的主意。他雇了一輛自行車二等①,趕到清苑縣的南大冉村,去見何基灃旅長。他想,他在這裡會打聽到有關黨的活動和黨的新指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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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坐在自行車後面衣物架上,由騎車人登車。人們習慣地稱這種腳力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稱呼。

  他來到農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見到了何基灃旅長。他那細高的身影顯得有些消瘦,臉上浮著疲倦,眼裡佈滿血絲。他的部隊原來駐在宛平至八寶山一線防守,在宋哲元撤離北平後,何基灃旅擔任著掩護各部撤退的任務。等部隊經由門頭溝向南撤退完畢後,何基灃才跟隨自己的部隊灑淚告別他守衛了許多年的盧溝橋,撤退到長辛店,由那裡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見到李大波,臉上浮起了微笑。屋裡沒有人,他走過來,握住李大波的手說:「老弟,你這趟苦差,真夠受了,聽說『老頭子』派你跟著張慶余去見蔣光頭了?怎麼樣?」

  李大波把情況、猜測、感想,一古腦兒都向何基灃旅長毫無保留的如實地全說了。「唉,想不到何應欽這小子親日親到這種程度,你說,這場抗日戰爭還能依靠這些將領嗎?」李大波用這話結束了他向何旅長的彙報。自然他們又唏噓了良久。

  這時,何基灃才說:「大波,你來得正巧,老楊正在這裡,他專門等著你呢。」

  「是嗎?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幾乎高興得跳起來。

  「他在哪兒呢?」

  「我帶你去。」何旅長說,「我把他藏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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