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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李大波被紅薇這番話感動得只有連連地吻她,才能表達他此時昇華的感情于萬一。他怎麼也不會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軍追捕時,在一座樹林中遇到的美國傳教士那輛馬車上拉著的那個昏迷不醒的山鄉小姑娘,竟會變成他的妻子!這真是命運的安排。他現在還能依稀記得她那逗人愛憐的小樣兒:穿一身農家自織的瓜條布褲褂,一雙鴛鴦臥蓮栽絨頭的布鞋,拖著一根紅頭繩的小辮,雙手側枕在臉頰下面。還有在天津新開河的河灘上,雨過天睛,她光著腳丫兒,綰著褲腳,提著竹籃下河去撈螺螄的可愛樣子,一古腦兒像演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閃現著。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著,那遠射的清輝照亮了周圍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張美麗光潔的臉龐,她那嫵媚的大眼,閃著月亮般的光輝。她那克服了嬌羞的果敢神態,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靈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給李大波的感覺是她真像拉斐爾筆下那個頭戴光環聖潔的瑪麗亞,或是達·芬奇筆下面帶微笑的蒙娜麗莎。她挽著他的手,把他拉進北屋。

  她擰開電燈。迅速從床底下的一個包袱裡,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紙書,翻開扉頁,露出來一幀毛澤東小小的照片,她把這立在桌上,靠著牆壁,孩子氣地說:「萬順哥哥,讓咱們的大頭目給咱倆作證吧,我們向他發誓,永不變心!」

  李大波這時的激動,達到了沸點。他握住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對你,和對革命,永不變心!」

  他倆不約而同地都望著那張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顆紅星的八角帽下,他們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領袖,正用那對慈祥的目光在祝福著他倆。那目光對他倆來說,就是一盞黑夜中的明燈,溫暖著他們的心,在這間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這被白色恐怖緊緊包圍的氛圍裡,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光明和對未來的追求。

  他倆緊緊依偎著肩並肩地坐在床頭。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麗的臉龐,她沒有反抗。她揚起臉,用那麼溫存、柔順、信賴和愛慕的眼神,看著李大波。這是一個純治的少女在為愛情而委身給一個伴侶時所特有的目光。這種目光是多麼惹人憐愛和引人做出相應的犧牲啊!李大波在這聖潔的目光鼓勵下,勇敢地把紅薇摟在懷裡,熱情地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她;她把雙手無力地放在李大波的雙肩上,隨後摟著他的脖頸,就像常春藤纏繞在樹幹上一樣。她輕輕地哭了起來。

  「小妹,小妹,你怎麼了,怎麼了?……」李大波有些慌張地問。

  「萬順哥哥,我真的太激動了……」眼淚從她的眼裡迸濺著,但她卻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臉紮在他的脖子旁邊悄悄地說:「永遠記住這個日子,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會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寶,作我的好妻子,讓我們永遠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動地把她抱起來,輕輕地放到床上,為她解著衣扣,在她耳畔小聲地說:「別害羞,從這一刻起,我倆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了!」

  於是他熄滅了電燈,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潔的月光,從紗窗中斜射進來,小屋篩動著銀色的霧幕。

  二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情報,紅薇提著菜籃子和王淑敏一塊兒出去蹓大街,回來就伏在案頭繪製通縣的詳圖。在文廟的辦公室裡,李大波偷偷地仔細觀察著日本在華北的第一個寵兒殷汝耕的行動……

  殷汝耕自從日軍在盧溝橋打響第一槍,就興奮得整夜沒有闔眼。他不斷地給他住在北平東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館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傳說跟日本皇族還有親屬關係,打長途電話,讓她向東京的貴族、皇族親屬打聽有什麼新的絕密消息;他還給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荊,叫她專門走動權貴,搜集冀察軍政要人的動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縣文廟的大成殿裡,日夜注視著日軍的進展。

  他那細高條的身材,穿一身杭紡綢的白色褲褂,在已經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擋起來的大殿裡踱來踱去。一抹掩飾不住的微笑,飄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長型臉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髮式,更加襯托出他那寬額頭、大眼睛,一副精明的書生模樣。他的長相和氣質,和汪精衛酷似一對孿生兄弟。國難越是深重,這個率先投敵的薊密區專員,就越是活躍。他親自握住毛筆寫下「手諭」,命令加強他的駐津辦事處。他每天還要親自用電話和日本駐北平代辦若杉要、駐津總領事川樾茂對話,彙報情況,領取指示。

  他一邊期待著侵略者的鐵蹄加速進發;一邊挖空心思籌畫各種配合行動——加緊修建飛機場和把坦克車開往北平,就是他為日軍配合盧溝橋進城邁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這次戰事中,搶立頭功。一個「華北五省自治」機構首腦的夢,已在他的頭腦裡如醉如癡地編織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剛,做為駐平津的聯絡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學時曾和曹剛的父親曹養浩同班同學,而曹養浩又跟土肥原賢二是莫逆之交,經過這幾道關係,便把曹剛介紹給殷汝耕,但他卻不知曉這個曹剛是個兩栖的雙料間諜。

  殷汝耕憑他的從政經驗,推斷蔣介石的思想內涵,他深知蔣本人對華北的國土感情,一如對東北三省一樣,是會忍讓地答應將來成為非武裝駐地的自治區的。但是他萬也沒有想到這時跑出來一個共產黨,竟然鼓動著前線的守軍發起沒有先例的反擊。而且還打得那麼勇猛頑強,不但兩度奪回盧溝橋,還又恢復了龍王廟、京漢路鐵橋的佔領。他真有些垂頭喪氣。當他本人做薊密區專員的時候,共產黨領導的這個地區的幾起重大的馳名全國的武裝暴動,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氣勢,使他心驚膽戰,所以他從那時起就最恨共產黨。他認為中國只有防共、滅共才能過安生日子,才不會動搖這個政權的根基。因此,他投敵之後,還念念不忘防共滅共,以致在他設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還標出了「防共」兩個字眼兒。

  但是經過這十幾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因為曹剛從天津打來了秘密電報,獲悉蔣介石用加急電報已把宋哲元從山東樂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駐屯軍進行和平談判。李大波來到他身邊當秘書的時候,正是他由頹唐轉為興奮的時候。李大波跟著他參加一個接一個的宴會,在燈影懷觥交錯中彼此祝賀著,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在滔滔不絕、口飛白沫的演說中進行著,他們討論的問題範圍很廣,大至安排華北政權機構的人選,小至爭論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長官府是不是還有必要在通縣這個小城繼續動工修蓋。

  除此而外,每個人又都展開各種社會活動,例如二號人物秘書長池宗墨,雖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溫州的老鄉,但卻時刻想凱覦他的位置——纂位奪權,他佯稱小腸疝氣,潛來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龍會」①首領頭山滿的門徒、駐津日軍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進行秘密活動;曹剛也私訪了好幾次剛從東北趕來天津進行特務活動的「東方勞倫斯①」土肥原賢二②,一方面彙報情況,一方面向他討封。李大波從盧溝橋戰場,一下子調到這個迥然不同的敵偽機關來,環境變化之大,真有天淵之別,他生怕一時不習慣忘記這個鬼蜮般的處境,所以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萬別露出一丁點兒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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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黑龍會——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團體,前身為「玄洋社」,為日本在中國進行間諜活動的最早特務組織。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龍江」,出現於1901年。頭山滿是該會領袖,他的黨羽深入中國各階層,從事間諜活動。著名的侵華戰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賢二、廣田、平沼,都是頭山滿的門徒。

  ①勞倫斯為西方著名的英國老特務,故稱土肥原為「東方勞倫斯」。
  ②土肥原賢二,為日本侵華戰犯。日本陸軍大學畢業。1913年來中國,在關東軍服務,任東北軍閥的顧問阪西利八郎中將的副官。1924年直奉戰爭,他策動關東軍幫助張作霖。1928年關東軍決定消滅張作霖,他參予了皇姑屯炸死張作霖的陰謀,後擔任瀋陽特務機關長。1931年又從天津弄走溥儀,成立偽滿洲國。1931年11月的天津騷亂事件、1932年熱河戰爭的爆發、1935年豐台事變和冀東偽組織的成立、11月香河流氓暴動和冀察特殊政權的出現,都由他策劃活動。七七事變後,他離去特務機關職務,回到軍隊,歷任師團長、軍團長、方面軍總司令,統帥日軍在中國大陸和東南亞進行屠殺。由大佐升為大將,是中國人民最兇惡的敵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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