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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列車在中國的大地上飛馳。喬治和瑪莉倚在柔軟的天鵝絨的靠背椅上,欣賞著一閃而過的景色。理查坐在包房外面臨窗的小椅上,注視著開闊的沃野。金色的夕陽,把廣袤無垠的綠色莊稼、流淌的大河和遠處白雲下的山巒都塗了一層閃光的彩虹。他一隻手托著腮,見景生情,陷入了沉思。「多麼廣闊的土地啊!」他心往神馳地想著,大而灰藍的眼睛投視著天邊,「20世紀我們美國的夢想是把太平洋變成『美國之湖』,中國能不能變成『美國之陸』呢?……唉,可惜現在還不能夠,世界列強在上個世紀把這個大清帝國肢解得夠狠,他們的在華勢力很大。美國要獲得更多的利益,必須在另一次大戰中才能解決。」

  落日的光輝把大地染得通紅。他的頭腦裡立刻閃現出一張「列強」勢力在中國分佈的地圖。「川滇桂已經由法國投資;揚子江中游由英國投資;華北由日本投資;西北由德國投資,而美國通過四大家族,只在江浙一帶才有投資,勢力範圍已經這樣劃定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如血的殘陽瞬息就消退了,田野升起了暮靄,天邊出現了霧濛濛的紫色山巒。「多好的山,那兒有多麼豐富的蘊藏啊!」他的目光投向遠方,心裡突然發作了一股難以克制的仇恨,「日本想獨吞這個國家,那是絕不能答應的!那怎麼行?就光是我麥克亞瑟家族,在這個東方的大國也辛辛苦苦地幹了快一個世紀了!我們三代人遠涉重洋,海外佈道,難道是為他小日本兒實行《天羽聲明》獨佔中國嗎?哼,真是可惡之極!」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涼爽的風吹進了紗窗,吹進了鬱熱沉悶的包房,他最後向星光燦爛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原野投了一瞥,走進包房,在下鋪躺下來,又想著如何使喬治把獻劍這件事做得完滿、漂亮,以便讓他這個養子給當局一個良好印象。

  火車在第三天的清晨到達南京。

  理查一下火車就奔到電話局給侍從室陳佈雷打了電話。一聽說他帶著一雙兒女是來獻劍的,便在電話裡熱情地說:「參加獻劍團,我代表『委座』向你表示歡迎,感謝!……不過,委座近日從溪口雪竇寺歸來,指示獻劍團為了莊嚴起見,只要男生,一律不要女生參加,又為了氣氛莊重,還規定『獻劍團』代表,都要著裝童子軍式的軍服……啊,這樣,就只能請令郎獨自參加了,至於令媛,那只好割愛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喬治趕緊制裝;瑪莉獨自去遊歷南京的名勝古跡;理查就跑美國駐南京大使館和基管教北美協會駐中國分會的總會督請示未來戰局變化後的工作要旨。

  為了提前演習儀式禮儀,喬治被送到傳習學舍「獻劍團」駐地住宿。這裡給他的直感是,他覺得「獻劍團」這兒真是青年人吃喝玩樂的好處所。他在北平景山公館的生活雖然說得上舒適優越,但說不上自由、快樂,更沒有青年人那種為所欲為的胡鬧、取樂。這裡凡是青年人盡情享樂的玩藝兒都一應俱全,樣樣全有,所以他很快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住進傳習學舍的第二天,負責這次「獻劍團」全部管理事物的「軍統」特務頭子、殺人魔王戴笠①,立刻把他請到帳房,笑嘻嘻地發給了他二百元旅費,說這是「蔣委員長的恩典」。喜歡作樂的喬治生平還沒有接過這樣大數目的現款,不禁為之驚訝,連說:「是給我個人的麼?」

  戴笠穿著少將的軍服,腰佩「中正劍」。他已經從陳佈雷打給他的電話中,知道了這位後補的代表喬治的詳細歷史。他翻了翻那對紅線鎖邊的大眼,對喬治態度和藹地解釋說,這筆旅費是按照家庭擔保財產撥發的,財產多的,旅費也要多給,所以喬治他得到的是賞賜最高的數目。他樂和和地收下了。除此而外,也像每人那樣,發給了他一隻五號勃朗寧手槍和一套墨桑裡尼②黑衫黨式的小領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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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笠(1896—1946)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字雨農,浙江江山人。黃浦軍官學校畢業。曾任蔣介石侍從副官,後任國民黨特務機關中華民族復興社所屬特務處處長,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副局長和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主任。積極發展軍統特務勢力、殘害人民、破壞革命。1946年3月從北平(今北京)飛南京途中,因飛機失事摔死。
  ②墨索里尼(1883—1945)義大利的獨裁者。義大利法西斯党黨魁。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戰犯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以資產階級右翼和反動軍人為骨幹,組織法西斯黨。1922年發動「進軍羅馬」政變,奪取政權,建立法西斯獨裁統治,對內鎮壓民主運動和其它黨派,對外侵略埃塞俄比亞,武裝干涉西班牙和佔領阿爾巴尼亞。1937年加入德日《反共產國際協定》,1940年追隨法西斯德國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1943年7月,由於軍事失利和國內反法西斯運動高漲,其獨裁垮臺,被囚。9月旋被德國傘兵劫走,又在義大利北部充當德占區傀儡政權頭子。1945年4月被義大利遊擊隊捕獲處決。屍體懸吊米蘭街頭示眾。

  在政治上喜愛德國法西斯、在生活上酷愛美國方式的喬治,脫下那身訂做的童子軍式軍服,穿上那套黑色衣服覺得非常神氣。他在傳習學舍的俱樂部裡,晉見了獻劍團的領隊吳葆三、楊立奎。前者是北平志成中學的校長,後者是北平師範大學的一名教授。喬治原來和這兩位團長早在一二九運動時的老相識。相別幾年,如今又在南京聚首,自然分外歡喜。於是他們在大酒吧間痛飲、在舞廳狂跳、在「書寓」(妓院)整整玩了一天和一個通霄。第二天早晨,要不是拼命把他搖醒,他差一點誤了獻劍儀式的舉行。

  七月四日,喬治迷迷糊糊地跟著全體「獻劍團」成員,被一輛德國西門子大客轎車,拉到了坐落在林森路上的南京國民政府。穿過長長的甬道、花畦,來到了有六隻大圓柱羅馬式建築的大禮堂。一路上有持槍的軍警侍立。

  大禮堂裡,鴉雀無聲,一片肅靜。到處是摹仿著法西斯的那套佈置。禮堂正北面的高牆上,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和藍色有狗牙太陽的國民黨黨旗之間,懸掛著穿了海陸空三軍元帥服的蔣介石巨像。禮堂的兩壁,掛滿了宣揚希特勒「鐵血主義」的大幅油畫和從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一書中引證的語錄。

  一直昏昏欲睡頭腦發沉的喬治,來到大禮堂覺得有了些精神。他一邊放眼看著這禮堂的莊嚴佈置,一邊心裡想著昨晚在蘇州清吟小班跟那些漂亮妓女調情的細節。他沒有注意衛隊在禮堂外面高聲呼叫的「立正!」「稍息!」只聽見一陣嘹亮的軍樂突然奏響起來。

  在軍樂聲中,從禮堂的入口處,沿著兩排椅子中間的水門汀的走道,傳來了參差不齊的馬靴和刺馬針雜遝的響聲。人們坐著,不敢回頭。呆了一會兒,才看見一群長袍馬褂、軍服長靴、西服革履、高矬肥瘦不等的人們,前呼後擁,簇圍著一個細高個穿軍服的人走到禮堂的最前邊。

  喬治和所有獻劍團的人員,倏忽抬起頭來,同時認出他們要獻劍的那個人來到了。喬治精神抖擻丁一下,把他腦子裡清吟小班那個彈琵琶唱評彈小曲兒的蘇州妓女的印象趕跑了。他開始用極大的注意力去看那個已經站立在講臺中央微微頷首的蔣介石。喬治覺得這個他想見了很久的人,和那幅懸掛的照片是那麼相似:軍帽下一張長臉、深陷的眼睛、無肉的兩腮。

  他那濃灰色鑲紅絛的軍服,沒有一點縐折;他用戴著白手套的一隻手,握著腰間挎著的那把長劍鑲著寶石的劍柄。一道陽光這時從屋頂的彩繪玻璃高窗上斜射進來,照在蔣介石那青灰色的長臉上。他用死魚一樣呆滯的目光,把在場的人們掃視了一遭。就在這時候,國民黨歌「三民主義,吾党所宗」的曲調,吹奏起來。三個代表,縱行正步走到台前,當中那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捧著一把用紅綾子托著的長劍,行了一個希特勒式的舉手禮,恭恭敬敬地把劍遞到蔣介石的手裡,然後又行了一個同樣的舉手禮,禮畢,三個人向後轉,邁著正步走回行列。

  蔣介石那呆板的臉上,這時微露笑容。在旁邊始終恭敬侍立的戴笠,把那只長劍接了過去。那徐緩的近似哀樂曲調的黨歌,隨著儀式的告終也慢慢地結束了。

  「你們很好!」蔣介石操著一口浙江藍青官話,用不大的聲音說道,「聽說你們的學科術科都很好,所以做了代表。」他咳嗽著,停頓了一會兒,「你們到這兒來很好!咹,這個,這個,我很高興。不過,你們要明白,現在的時局很緊張。我和你們見面,就是為了這件事。我並不是要你們馬上抗日;抗日是要抗的,但還不到時候,你們明白嗎?」

  代表們有點發傻,帶隊的吳葆三便用破鑼般的嗓子帶頭喊了一聲:「明白!」然後大家才舉起拳頭,像木偶般地照樣喊了一聲:「明白!」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在喊聲靜默之後,蔣介石又接著說道,「這個,這個,咹……日本的飛機是很凶的,你們懂嗎?這個,日本不但飛機凶,大炮也凶,而日本軍艦更凶……咹,咹,這個,這個,這個我為什麼要說人家很凶呢?因為我要告訴你們,這個,我們在這方面的準備還不夠,還不夠同人家拼,不能同人家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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