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不僅如此,我的時候,已經調查清楚,您的教女跟那個共党要犯還有私通的姦情……」

  「真的?!」

  「那還假的了嗎?今天早晨……」曹剛壓低了聲音,湊近理查的耳根,嘁嘁喳喳地說著。

  紅薇聽不見曹剛說的話,但她推測得出來,一定是在說今早在「德成」公寓發生的事。

  「所以,」曹剛的聲音忽然放大了,而且還用一個指頭敲著用螺細鑲嵌的大理石桌面的黑色硬木桌邊,來加強他的語氣,「我鄭重地通知您,經查詢,那個共党要犯,並沒有被我偵緝隊逮捕,憲兵三團也追查過,這人沒有在押。因此,我的時候,強烈地要求您跟我們配合,從您教女那裡,找出線索。我想,您是樂於協助官方的吧?」

  「當然,當然,我的態度您是知道的,僅從我這次去江西蔣總司令圍剿的地區,去配合宣傳蔣先生的《證道談》和宋美齡女士用英文寫的《我的宗教經驗談》,就可以證明我是站在哪一方了。」

  曹剛站起來,握住理查的手說:「這我們一點兒也不懷疑,只是向您提出這個請求。」

  「好吧,我一定設法把她找回來,並追問她有關那個共黨的下落。」

  小書房的屋門開了,理查陪著曹剛一前一後地走出來。紅薇趁著他倆還沒有走出來,趕緊貓下腰,蹲到窗戶底下,拉著一垂到地的紫絨窗幔的一角,遮影著她的身子。她看著他們的身影,轉過花牆朝前院走去,她就一溜煙兒小跑著,到後院去找王媽媽了。

  這小後院是僕人居住的院落,有幾間小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是護院、廚師和花匠、司機住的,北房兩間是王媽住,外屋一間大澡盆,專供王媽洗衣服用,屋子中間搭著一張大案子,是在上面熨衣服的。去年夏天,有一次學聯委員們在北海五龍亭聚會,被曹剛盯梢,李大波巧妙地逃進小西天,躲在神山後面,閃過他的監視跟蹤,就是躲在這間小屋,睡在這張熨衣的大案子上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媽給他開了後門,他才逃過了那場劫難。

  王媽媽停住了洗衣服,正掩門閉戶地在里間屋跟她的兒子王萬祥說悄悄話兒。王萬祥是中共天津地下黨組織的一個負責人,起先他以拉洋車為掩護和養家餬口的職業,在工人群眾中做工作,自從國民黨特務人員在天津近郊靜海縣破獲了北方書局的黨組織,逮捕了十九個人去,白色恐怖便籠罩了天津城。王萬祥也脫下洋車夫的號坎①,改換了掩護身分的職業。如今,他是一名擔著挑子,沿著大街小巷吆喝著「有破爛的我買」的小商小販了。這一次,他是來參加中共北方局召集的一次秘密重要會議才來北平的。

  會議是在東四十二條胡同一處大宅門裡召開。當然是以祝壽的形式。這是以天津市長蕭振瀛秘書身價、隱藏在有花園的蕭公館裡、專門搞上層人物工作的楊承烈,通過北平的軍界宿將提供的這個場所。為了參加這次秘密會議,平時穿著破衣爛裳的王萬祥,只得換了一身頭天晚上楊承烈派人送來的湖藍色團花壽字的絲綢棉袍,黑緞子馬褂,戴一頂灰呢禮帽,一雙皮底黑禮服呢圓口鞋。這是30年代中國上流社會男人最流行的考究服裝。

  會議散了,由於會上傳達了許多重要的文件,所以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在回津之前,來看看好幾年不見的母親。為了家境貧窮和他所從事的神聖工作,他既不能奉養老母,也不能常和她見面,他為此不僅心懷慚愧不安,而且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他那年輕就守寡的母親。四年前理查夫婦帶著喬治、瑪麗和紅薇到他主持的愛斯理教堂過耶酥復活節,紅薇唱完了聖詩,偷著跟小牛子他們到教堂後院的閣樓去掏鳥蛋,不幸被蛇咬傷,以後又轉了傷寒病,理查怕傳染,曾讓王媽媽帶著紅薇回到天津新開河的轉盤村,住了好幾個月,那是他們母子在一起團聚最長的時間。

  一晃四年又過去了。在轉盤村的日日夜夜,李大波有一段時間化名王萬順,說是萬祥的弟弟,王媽媽的小兒子,住在那個狹小的對面的茅屋裡,跟著在鐵路上被軋斷腿的搬道岔掛車鉤的工人鄭大河住在一條土炕上。從那時起,王媽媽不僅理解了兒子所從事的工作的偉大意義,而且也從此為兒子的安危日夜懸心。每當街上過鐵悶子車,響起一陣陣警笛的怪叫聲時,王媽媽就雙手合十地禱告著說:「菩薩保佑他平安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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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號坎,「七七」事變前,為了統治洋車夫,車夫都要穿政府發賣的一種藍布坎肩:背部印著號碼,洋車夫都簡稱它為「號坎」。

  王媽媽的這份心思,只有紅薇知道。她下學以後,總要跑到後院去看一看王媽媽。有時她就從自己的臥室裡偷偷地溜出來,陪著王媽媽在小屋裡一塊兒過夜,她們臉對臉地躺著,她總安慰王媽媽別為萬祥和萬順提心吊膽,她會給老人解心寬地說:「說不定他們哥倆這時正駕著小船兒在新開河網魚呢!」

  每當這時候,她們這一老一小的兩個女性,就都沉默下來,沉浸在自己追尋的思憶中:王媽媽想念著自己的兒子王萬祥;紅薇就思念著教她讀書識字還給她講笑話聽的萬順哥——李大波。

  在理查那處闊綽的公館裡,這奇異的一主一僕就這樣相依為命地打發那令人愁悶的苦日子。

  紅薇跑進小院,直奔王媽媽的下房。足有一個月的時間,她沒有回家看王媽媽,一進小院她就倍感親切,又像回到她紅花峪山區的老家。她邊跑邊激動地喊著:「王媽媽,我回來了!」

  她跑進裡屋,見到床上坐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生人,她愣住了,呆了一會,她才認出是王萬祥來,便高興地說:「哎呀,是萬祥哥呀?你這身打扮,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怎麼樣,我鳳娟嫂子好嗎?魚兒好嗎?他沒有喊叫著要找我嗎?」一道欣喜的光,閃耀在她那美麗的臉上,在轉盤村度過的那些值得記憶的美好時光,又油然地閃現在她的心頭。她奔到床前,高興地跳著雙腳,拉住萬祥的雙手。

  「挺好,他們都挺好!」王萬祥打量著穿著樸素、剪著齊耳短髮的紅薇,問著:「聽說你這次隨著南下宣傳團,表現的挺好,我很高興……」

  「啊,你是聽誰說的呀?」紅薇驚奇地打斷了王萬祥的話,「你說,你在天津,怎麼一來北平就聽說我南下了呢?是誰告訴你的?」

  「是萬順告訴我的,」他們都還習慣地稱謂李大波這個化名。

  紅薇驚異地問道:「是萬順哥?!你是在哪兒見著他的?我今早去公寓……」

  王萬祥攔住她的話,微笑著說:「昨天晚上,我們倆在一塊兒宿的,他很誇獎了你一頓,說你這小小的年紀,被理查偷了來,在這樣一個培養洋奴的環境裡能有這樣的覺悟,很不容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呀!」

  一抹驚奇與喜悅交織的光束,點亮了她那烏黑的大眼,她又高興又迷惘,簡直被搞糊塗了。她急切地跺著腳問:「是真的,萬祥哥?!這是真的嗎?啊!早晨我到德成公寓去,那女店主說他早就被逮捕了。」

  王萬祥笑起來:「沒有。那是使用的一種巧妙的『金蟬脫殼法』,為了不讓當局再追蹤他,我們就找學聯一幫子人,化裝成軍警,假裝逮捕了他,你放心,他很平安。」

  紅薇歡愉地跳著,高興地說:「天啊,早晨都把我急哭了!我為他今天流了多少淚呀,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多想去見見他啊!」她用兩隻手,扶著萬祥的膝蓋,一邊推搡著一邊跳著腳兒撒嬌似地央告著,「快告訴我,萬祥哥,他如今到底在哪兒?!」

  王萬祥忍俊不禁地笑而不答。王媽媽在一旁假意嘿唬著說:「薇妮兒,那麼大丫頭啦,別跟你哥那麼訕臉!」

  「紅薇,我只能告訴你,他現在已經走得很遠了,」王萬祥看見紅薇急得要哭的樣子,便安慰著她說:「他現在有重要的大事要做,哪能像那年在轉盤村時那麼有閒工夫哄你跟魚兒玩呀?得,別難過,這是他讓我給你帶來的一封信。」他從貼身的小褂口袋裡取出來一張折疊成三角形的紙片。她急不可待地打開來,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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