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四六


  停了好久,似乎再無人說話;一路上不斷有練跑的人擦身而過,貞觀靜走一程,才感覺雨又下起,颱風天的雨,是時有時無的。

  她撐開傘,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腳亂;這人拿一把黑色自動傘,本來一按就可撐起,卻不知為了什麼的,忽然作怪起來;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傘還是密合著。

  貞觀無聲將傘移過他的頭上方,女傘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傘的範圍,然而相識這麼久以來,二人還不曾有過這樣挨近的時刻。

  水銀燈下,貞觀望著他專注修傘的臉,忽想起幾日前,他寄給她的那本「長生殿」;書的後兩頁,有他所寫「禮記」婚義篇的幾個字——敬慎重正而後親之——好笑的是他還在旁邊加了批註:經過敬謹、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禮之後,才去親愛她,是禮的真義。有的人是習慣作眉批,有的則只是信手寫下,更有的是喜歡某一句話時,身邊因只有那本書,就拿它記著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貞觀相信:今晚之後,人生對他們是再也不一樣了!

  §2

  第二天,果然是個飛沙走石的日子;銀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說是:「這樣天氣,怕不是要放假吧?」

  貞觀昨晚十點回家,一進門,她已經睡了,這下逮著自然要問:「昨晚你去那裡了?颳風下雨的還亂跑!」

  「和那個鄭開元出去呀!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出現的時間不對!」

  「他那時來的?怎麼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騙他說你和朋友出去,他本來還要坐一下,我只好說我頭疼,這一來,他只得帶我回去拿藥;嘻嘻,藥包全在這裡!」

  銀蟾將青紙包的藥劑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對準字紙簍丟進去,又說是:「這人其實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難說是他那裡不好;可是世間事又常常這樣沒道理可說!唉,一百句作一句講,就是沒緣。」

  貞觀說她道:「那有你說的這麼複雜?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們一家的人客,有時間來坐坐、說話,也是常情;你不可亂說!」

  「既然這樣,下次他來,你再不必拿我作擋箭牌!」

  「我跟他沒說話啊;每次他講什麼,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難堪。」

  她日本妗仔在過年前後,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麼,自此,貞觀不會常有遇著鄭開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爾會來閒聊,還告訴貞觀這麼一句話:我今年卅了,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人,可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沒有一個你這樣的類型——銀蟾又問道:「你心當然是光明,可是他怎麼想法,你知麼?」

  「還不失是個磊落的人,其它的就與我們不相干了。」

  吃過早點,貞觀又換了衣服,出來見銀蟾還不動,說她道:「你還坐啊?都要遲到了!」

  銀蟾本來是縮著一隻腳在看報紙,給她一催,只得站起說是:「跟你說放假你不信,我打電話問大伯——」

  她的話尚未說完,人已走向話機,然而當二人的眼神一相會,銀蟾忽作悟狀道:「好,好,我去換衫,三分鐘而已!」

  她是從貞觀的眼裡知會意思:別人或者放假也罷!我們可是自己,是自己還能作旁觀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這裡反正不放心;辦公室那邊的檔案,資料也不知浸水沒有——二人從出門到到達,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難;計程車開進水窪裡,還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塊招牌擊中。連那車都還是站在風雨中,招了半個小時的手才攔到的。公共汽車幾乎都停駛不開;下車後,銀蟾還被急駛而過的一輛機車濺得滿裙泥濘。

  偌大的辦公室,自一樓至三樓,全部停電,貞觀自底層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問了總機才知是去業務部門巡看災情和損失。

  沒電沒水,一切都頹廢待舉的,電話卻仍然不斷;五個接線生才來一個,貞觀二人只得進總機房幫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給眾人送來伊自做的壽司,又及時打出一通時效性的國際電話,到午後三點,一切的狂亂回復了平靜,眾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項完妥,才分道回家。

  貞觀本來卻不過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臨沂街吃晚飯,怎知銀蟾說是:「你去好了,我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難過,就別說吃飯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裡也有浴室,還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換等於沒洗;阿姆的內衣外衣,也無一件我能穿!」

  說半天,二人最後答應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們回住處。

  一回來,貞觀還去洗了臉,銀蟾卻連脫下的涼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換,飯未吃,蒙頭睡了它一場,也不知過去多久——貞觀忽地自睡夢中醒來,像借屍還魂的肉身,像夢遊症狀的患者,腦中空無一物的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她一直睡眼朦朧的走到大門前才住。

  貞觀的腳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門扇前看,其實她整個心魂還是蕩蕩悠悠的,她根本還在睡的狀態未醒;大門是木板的原色,房東未曾將它上漆;門扉正中有個圓把手,貞觀看了半下,仿佛醉漢認物,極盡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鍍銅的圓圈如何自己會轉,真的在轉嗄——她「啪」的一聲,開啟了門。

  是連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這眼前景況所給予人的驚異與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漢醒酒;因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說不出話來。

  「你——」

  略停,貞觀笑道:「怎麼你不按門鈴?」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門鈴,你已經開了呀!」

  貞觀這才相信她外家阿嬤的話無錯!靈魂真的會飛;身心內有大事情時,三魂七魄會分出一魂二魄趕赴在前,先去與己身相親的另一具神魂知會,先去敲她性靈、身心的窗——剛才她睡得那樣沉,天地兩茫的,卻是大信身心內支出來的魂魄,先奔飛在前,來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識得她的。靈魂其實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聽令於捨身,它都揀自己愛去的地方去——他於她真有這樣的親嗎?在這之前,她夢過大信在外的樣子和他在臺北的老家,這兩處她都未曾去過,靈魂因此不認得路,極盡迂回的,才找著他。

  「你……不大一樣呢!怎麼回事?」

  「才起來;三分鐘以前,還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來開門——」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錶,叫道:「我到門口時已經七點半了;哇,老天,你還未吃飯?走吧!順便請你喝檸檬水。」

  「不可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這裡看月色!」

  戶外的天井,離的浴室,約有十來尺,貞觀收了衣物,躲入浴間,一面說:「對不起,罰你站;銀蟾在睡覺,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鐘過,貞觀推開浴室的門,看到大信還站在那裡;她換了一身紫底起小白點的斜裙紗洋裝,盈盈走向大信,笑道:「有無久等?」

  「有!」

  「該怎麼辦?」

  「罰你吃三碗飯!」

  二人才出門,大信開始管她吃飯要定時,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還能好啊?巷口這麼多飯館,你可以包飯啊!」

  「……」

  貞觀一路走在他身邊,心內只是滿著;大信從來不是囉嗦,瑣碎的人,他的一句話是一句話……吃過飯,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著校園團契一條街,只要出巷口幾步,即可走到;貞觀腳履輕快,卻聽這人又說:「你那邊沒唱機,怎麼不叫阿仲動手做一個,電機系的做起來,得心應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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