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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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心想:這人有這樣的忘情,大概是什麼人生難得見著的——她於是放下利刀,興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這一看:原來是朵才從花正要結為果實,過程之中的小絲瓜;它的上半身已變做小黃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卻還留著未褪退的黃瓜瓣! 黃花開處結絲瓜,偏偏這個臺北人沒見過;貞觀忍不住笑他。 「咦,你笑什麼?」 她連忙掩口:「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歎道:「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貞觀其實是想到「身在情長在」的話;原來身在情在,身不在情還是在……花雖不見,這幼嫩小瓜,即是它來人世一趟的情——大信笑說道:「你想什麼我知道!」 貞觀且不言,返身回原處,拾起刀把,將刀背敲二下,這才道是:「你知道麼?!那更好,我就不用說了!」 回來時,大信幫她提著袋子,直到離廚房卅步遠,才停住道:「好了,我回伸手仔。」 貞觀謝了一聲,接過絲瓜袋,直提入灶下來;偶一回頭,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於是調皮的擠了擠眼睛,才跨步進去。 廚房這邊,油飯正好離灶起鍋,貞觀交了差,找著一張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裝了小小一鍋油飯,捧到她面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像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給人客吃!」 貞觀接過小鍋,卻問道:「不是得送給厝邊、四鄰嗎?」 「唉,顧前難顧後啊!上班的還未回到家,前廳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禮來,沒辦法,你還是先去伸手仔吧!」 貞觀站起來,一面找碗筷,一面說:「等我回來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廚房,彎彎、折折,才到伸手仔門前,大信已經蹦跳跳出來:「咦!你鼻子這樣靈?」 「鼻子也靈,油飯也香!」 貞觀這次是謹諾有禮的,將它直端進房內桌上,又安好碗、筷,隨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說道:「請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連聲叫住她:「不行啊!這麼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樣,你要不要幫我吃一半?」 貞觀笑道:「歉難從命;我還得左右鄰居,一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說這話時,純粹為了好玩,等看到貞觀面部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起來:這些時,她能夠海邊、大街,四處陪他走著的,原來只為的他是客;此間淳樸的民風,唯獨人客至高無上!然而今天,他若幫上手,則無疑易了客位,等於貞觀向父老、眾人明過路來: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許會有這樣的一天,但絕對不在這個時候。…… 兩人心裡同時都明白到這點,所以當貞觀尚開不得口時,大信馬上又說:「你去送好了,我站在這邊大門口,一樣看得見的。」 貞觀那心裡,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動,她微低著頭,胡亂點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個時候,只要這麼一瞥,她的情意即會像飛湍、瀑布,一瀉至底。 廚房裡,一盤盤的油飯早分好等著她送,貞觀一一接過,按著屋前、厝後,逐戶送來。 大信見她每次端著盤子回來,上頭竟都盛有半盤面的白米,感覺奇怪:「你這是那裡來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嗎?」 「嗯,難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貞觀笑道:「極對!這正是他們的回禮;中國人是有來有往,絕對沒有空盤子,由你端回來的,就說這一盤,我拿去時,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們不知有此舊俗,只會收了油飯、道謝,我亦轉身出來,誰知小孩的母親在後院晾衣衫,大概聽見他們去報,居然趕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門口來倒給我——」 話才說完,只見大信合掌道:「小小的行事,照樣看出來我們是有禮、知禮的民族!禮無分钜細、大小,是民間、市井,識字、不識都知曉怎樣叫做禮!」 貞觀動心道:「你這一說,我更是要想起:小時候和銀蟾兩人沿著大街去送油飯的情形。」 「有沒有送錯的?」 「才沒有!」 「那——」他尚未說完全,眼底和嘴角已盡是笑意;貞觀見此,知道這人又要說笑話了;果然往下即聽他說:「如果接油飯的也是小孩,不知禮俗,你們有無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來倒上——」 話未完,貞觀已找來了橡皮筋,彈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說:「我在想:這禮俗是怎樣起的,又如何能沿襲到今天,可見它符合了人情!鄰居本在六親之外,然而前輩、先人,他們世居街巷,對閭裡中人,自有另一種情親,於是在家有喜慶時候,忍不住就要分享與人;而受者在替人歡喜之餘,所回送的一點米糧,除了中國人的『禮尚往來』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與祝賀之忱!」 「你再說——我英國不去了!」 兩人原在廳上一對一答,大信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貞觀知道:他老早申請到了倫敦大學的獎學金,是等兩年的預官服畢,即要動身前往——靜默的時刻,兩人更是不自在起來;貞觀想了一想,還是強笑道:「這也不怎樣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別人的——還是可以出去看看,只要不忘懷,做中國人的特異是什麼,則三山、五海,何處不能去?」 她嘴裡雖這麼說著,然而真正哽在她心中的,卻也是這一樁:兩年之後,他將去國離家,往後的路還長,誰也無法預料;難料的讓它難料,大信的人她還是信得過,然而世事常在信得過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個例子?!就為的這一項,所以至今,她遲遲未和大信明顯的好起來;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約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則不論多久,大信只要想著她的人,再隔多遠的路,他都會趕回來——回來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時貞觀又會想:也許男子並不是這麼想法,這些或許只是年輕女子的矯情與負氣;而女心與男心,畢竟不盡相同…… 管它呢!貞觀其實最瞭解她自己:她並不是個真會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兩天心堵、發悶,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會將它拋上九霄雲外—— 大信一時也說不出什麼適當話,只道:「不管這些了!反正還有二年……」 「……」 「——到時我做個答案,看風將答案吹向那邊!」 「好啊——隨緣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幫我吃油飯;還有一大鍋呢!」 貞觀走了兩步,又停住道:「咦!午飯時間都到了,那有自己躲到一邊吃的理?」 「那——怎麼辦?」 看他的神情,貞觀又是愛笑:「我把它端回廚房焙一下,你要繳公庫,或者納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貞觀才端了鍋子要走,大信卻說:「急什麼,坐一下再去!」 說著,一面拿椅子,一面轉身去倒茶;貞觀不免笑他:「你別忙了;我快分不清誰人是客?」 話才說完,大信已將茶水倒來,置於桌前;二人對坐無語,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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